晏三合聽到這里,才明白為什麼兩個相依為命的人,最終會分道揚鑣。
唐家的水米養了逝水十九年,教坊司的水米養了桂花二十幾年,水米不一樣,養出來的人也不一樣。
逝水不會明白教坊司對于桂花來說,其實就是家的存在,是能遮風避雨的地方。
桂花更不會明白,教坊司對于逝水來說,是人間地獄,跳不出這個地獄,只有一死。
夏蟲不可語冰,們的分道揚鑣是必然的。
“李三除了是個南邊的商人外,你還知道些什麼?”
桂花用袖子抹了一把淚,“他才來教坊司三次,一次是留宿,一次來找管事說要替逝水贖,最后一次他就把逝水領走了。”
籌謀了這麼久,最后的出手干脆利落,李三背后的那個人,不簡單。
晏三合:“他替逝水贖花了多銀子?”
桂花:“一萬八千兩。”
晏三合剛要蹙眉,謝知非的目看過來,“這個出價相當的高。”
晏三合:“正常是多?”
謝知非:“不會超過一萬兩。”
晏三合一低頭,見桂花又流出了鼻涕,從袖中掏出帕子放進手里:“桂花,教坊司沒有攔嗎?”
桂花看著帕子,剛要去鼻涕,冷不丁看到帕子上繡的一株海棠,又沒舍得,吸了吸鼻子道:“沒攔,就我攔了。”
晏三合不由自主地朝謝知非看過去,除了價位高以外,教坊司沒有攔或許還有別的一層原因。
謝知非輕輕眨了眨眼睛,無聲說了三個字:先太子。
兩人的看法不謀而合,晏三合指著桂花腳上的鞋子,“這鞋,什麼時候送你的?”
桂花一聽問這個,眼眶又紅了。
八月十二的生辰,那時候兩人已經鬧得很僵了,多日子不說話。
生辰那天,逝水主把進屋里,拿出繡花鞋給,“試試看,合腳不合腳。”
梗著脖子沒。
“桂花。”
逝水喚一聲,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
“我從前在唐家,回回繡娘做了新鞋,我總要第一時間穿起來。新鞋穿在腳上,覺是不一樣的,好像腳下能生出一子勁兒,走路都帶著風。”
心里生出不安,這話好像是在跟道別似的。
“你試著穿一穿,走一走,或許過幾天,就敢走到教坊司外頭去了。”
又是要到外頭,外頭有什麼好?
把鞋往逝水懷里一扔,沒好氣的回一句:“誰稀罕!”
“逝水離開的那天是冬至。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在廚房幫忙,冬至吃餃子,這是教坊司多年的規矩。”
時隔多年再回憶起來,桂花眼里仍蒙上了層霧氣。
“有小丫鬟來說李三辦好了手續,已經領著逝水出去了,我……我沒忍住,找了個借口跟出去。
半個月后,有個自稱是李三府上的管事來贖我,五百兩的價位,管事讓我自己拿主意,我沒同意。”
“說到做到了。”
“是,所以我不恨,一點都不恨。”
“那你后悔嗎?”晏三合輕聲問。
桂花抬頭看著晏三合的黑眸,搖搖頭。
“自己都做了尼姑,可見我料得一點都沒有錯,那個李三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有什麼可后悔的。”
這是一個讓晏三合沒有多意外,卻讓頭疼的回答。
在桂花的認知里,除了教坊司,外面都是兵荒馬,如今“死而復生”,晏三合心想:我要怎麼安置。
“你……怎麼去倒了恭桶?”
“人老了,不中用,做不得侍候人的細活兒,從前那些護著我的人,也都一個個不在了,老話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桂花嘆了口氣:“再加上夏玉那個賤人從中使壞,我……”
“你的名字在教坊司的名冊上已經劃去了。”
晏三合指著謝知非和裴明亭:“他們會給你安排個好去,只要你愿意。”
“用不著了,姑娘,落葉歸,我想跟我娘葬一起。”
桂花角牽出一個難看的苦笑,隨即咬咬牙。
“再說,阿水走了,我也沒多日子好活,這偌大的教坊司,總不能讓夏玉那個老婊/子一人獨大,我得幫阿水跟斗下去。”
晏三合看著這個桂花,心里說不出的難過。
有些人生下來就跟有些詞無緣。
夫妻和睦、母慈子孝、闔家團圓、兒孫滿堂、幸福安康……
所以在這個老嫗的上,對錯究竟要如何定義,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唯一有意義的事,就是告訴……
“靜塵去世的時候,穿上了和你腳上一模一樣的繡花鞋,想來也是一直一直想著你的。”
桂花咧著笑了,稀疏的幾顆牙齒在月下,還顯得白。
“這鞋子我一穿上腳,多小娘子都嫉妒了,們都照著這鞋的樣子,做了雙一模一樣的,后來聽說還傳到了別的院。”
“是好看。”
“姑娘你知道嗎?”
桂花抓住晏三合的手,“這鞋是從唐家帶來的,繡線是宮里的貴人賞的,我的這雙是照著的那雙一針不的做的。”
說著,說著,又懊悔起來了。
“可惜,我穿的次數太多,鞋就臟了,回去后我就洗洗晾晾收起來,等死的那天再穿上。”
晏三合笑道:“走的時候,不僅穿了這雙繡花鞋,還有一套百田,這裳的來路,你知道嗎?”
“知道啊,那也是唐家的東西,也送了我一套,我就穿了一次,太花里胡哨了,就沒舍得再穿。”
桂花得意的翻了個眼睛,“有的,我都有,在我上,從來舍得花銀子的。我再告訴你一個。”
“是什麼?”
“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帶,就帶了一個小包袱,裝了那一裳和鞋子,那些客人給的金銀首飾,還有存的私房銀子統統留給了我。”
傻桂花啊!
那是料定了你,不會跟離開教坊司。
“別看夏玉那老婊/子鮮亮麗,的銀子都被男人騙了,還沒我有錢呢,我的錢都藏起來了,誰也找不到的。”
桂花巍巍地站起來,“姑娘,你還有話要問嗎?”
“沒有了。”
該問的,都問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桂花了幾下,“那……看在我說了這麼多的份上,姑娘能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
“我想去墳上看看。”
桂花喃喃道:“老姐妹一場,我得去勸勸,人啊,不能想太多,龍門要跳,狗要鉆,得有一日活一日。
要當初肯聽我的話,肯留在教坊司,一定比現在活得長壽,死了也不可能棺材蓋不上。
我娘說的,死了就是塵歸塵,土歸土,沒什麼好放不下的……”
晏三合聽著絮絮叨叨,忽的心頭的惆悵都沒了。
這世上有一種人,的命比誰都苦,比誰都賤,可從來不怨天,不怨命。
就像北倉河邊的珍姐兒一樣,只要有酒喝,有吃,就能滿足地大笑起來——
賊老天,我就是要快活給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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