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漆黑的烏扭過頭，深深地看了眼大樹。

樹的最頂端，不知何時又站上了一只烏。

那烏個子略小，歪著頭，深地回看著它。

是你嗎，梁蓀宜？

你傲然立在高的樣子，真好看呢，母儀天下！

晏三合角微微揚起來，然后的目又在那一樹的烏里，慢慢看過去。

這里面，哪一只是褚言停？

“褚言停留給唐見溪的手書中，末尾有三句話：

第一句：我一輩子追隨容與，不悔；

第二句：我為他死，不悔；

第三句：三炷清香，愿菩薩保佑，保佑我的主上容與能長命百歲。”

數千只烏的頭一齊了，紛紛扭頭看向其中一只。

那只烏安安靜靜，尖尖的喙對著晏三合，似乎他生前就一直這樣，安靜的站在他的容與后。

“要怎樣的心甘愿，才能在臨死前說出不悔這兩個字。”

晏三合含著淚笑了。

“忠誠這個詞，平常所有人都會掛在邊，但在危急關頭真正做到的，卻寥寥可數。

褚言停做到了，羽林軍左衛軍張元兵做到了，左詹事韓明做到了，太子侍衛蕭澤也做到了。

還有你，你，你，你，你們所有人……

這世上有卑鄙，就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錚錚鐵骨；

有算計，就有男人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悲壯豪；

有虛偽，就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毅然決然；

有險，就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節烈。

褚言停不悔，張元兵不悔，韓明不悔，蕭澤不悔，你們每一個人，都不悔！”

晏三合目慢慢環視一圈后，又落回到眼前的烏上。

“瞧，有這麼多的人愿意為你去死，還堅定的說出不悔兩個字。請問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做到如此？

趙霖，你做不一個好皇帝，但你做好了一個人。人就應該是有良知的，有仁，有溫度，心懷悲憫。

書寫青史的人，永遠是坐在高位上的人，在他們的筆下，你是臣賊子，你的怨氣也由此而來，這是你真正的心魔。

可你別忘了，哪怕世人都這麼認為，也總有一些人，用他們最微不足道的方式，在替你辯駁。

比如陸時；

比如董承風；

還有一些人，寧肯呆在這冷冰的界，不去投胎轉世，也要陪著你，追隨著你。

他們，難道不比那張冷冰冰的椅子更有溫度，更能暖你的心？

既落江湖，便是薄命人，不是誰都可以傲視乾坤的，其中有命，有運，有因果。”

晏三合深深嘆息一聲。

“趙霖啊，既然你的因果在你呱呱落地時，就已經注定；那麼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除了嘆一聲命運，還有什麼可恨的，可怨的，可不甘的呢？

你該知足啊，你得認命啊，你要放下啊！”

晨曦的，似乎又亮了一些，蒼穹的變得溫潤可。

有暖風吹過來，吹過烏的喙，頸脖，小小的四腳……它倔強而孤傲的昂著頭，黑幽幽的眼珠子，溢滿水。

是的。

史書上那些冰冷的字眼，是他真正的心魔。

他四十幾年的人生，無數的遭遇，無數的艱難，無數的細節……

他的風骨，他的堅持，他的仁孝，他的善良……

他生而為人的一切，憑什麼落到最后，就是那目驚心的幾個字？

憑！什！麼！

就在這時，晏三合口氣忽的一變。

“趙霽不是一個好人，卻做了一個好皇帝。”

烏的瞳仁快速閃過浮掠影。

“對外，他征戰韃靼，收復大齊，殺伐果斷，四海平定。哪怕六十多的高齡，也要駕親征北地。

對，他躬行節儉，知人善用，水旱朝告夕振，讓百姓有飯吃，有穿，有屋住。

你在那個位置上，未必做得有他好。

但他也有他的因果，他的因果在他起心念，想奪那張龍椅的時候，其實也注定了。”

晏三合輕輕嗤笑了一聲，那笑充滿了不屑。

“你當他每一天都睡得安穩嗎？你當他當真沒有一害怕嗎？不，他比誰都睡不著覺，比誰都怕。

高樓多危風。

他知道自己的龍椅是靠著謀算計得來的，那麼他就會時時提防著別人，用謀算計把那張龍椅搶走。”

“瞧，他對太子從不信任，事事打；

瞧，他寵皇太孫，把他捧得高高的；

瞧，他最喜的兒子，拿起刀槍造了他的反。”

晏三合臉上的表很微妙。

“趙霖，我的這些話里，你品出了什麼？”

烏的腔一起一伏，良久后，它慢悠悠的眨了一下眼睛。

晏三合知道他已經明白。

“是的，這就是因果，而且這因果才剛剛開始。”

臉上的悲傷不見了，眼淚也收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然。

“是他這個做父親的，親手殺死漢王這個兒子；還是讓太子親手殺死他的兄弟？

他是打算把皇位給他最瞧不上眼的太子？還是直接傳給太孫？

如果傳給太孫，太子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下場？

如果太子繼位，他和太孫又會是一對什麼樣的父子？

他們之間有沒有隔閡、有沒有猜忌，有沒有怨懟，會不會互相殘殺？”

晏三合輕笑了一聲。

“我站在了你的終點，回看你的生命軌跡，我看到了你的命定之路，對你說老天爺早有安排。

那麼，老天爺會怎麼安排他和他的子孫后代呢？”

搖了搖頭。

“我的祖父晏行說，世間萬都有定數的，得到的未必是福，失去的未必是禍。

既然因果都已經注定，那麼沉不沉冤，得不得雪，史書上那幾個目驚心的字，又有什麼關系？”

烏的翅膀忽的展開來，像草原上的雄鷹一樣，振翅高飛。

它飛了到月上，然后又倏的俯沖下來，穩穩的落在晏三合的面前。

晏三合看到那黑漆漆的瞳仁里，有萬丈芒。

又笑道：“有人問，這世間什麼最公平，我想了想，應該是時間。

你不想長大，也會長大，不想老去，也該老去，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帝王將相，統統都會死的。

我們把時間無限的拉長，哪有什麼亙古不變的東西？

就算你當上了皇帝，做了一代明君，又怎樣呢？

有盛就有衰，誰家的王朝能世世代代？

大唐李家那般強盛，也不過三四百年的時間，江山就易了主，誰能千秋萬代，誰能永垂不朽？

既然沒有，你就把這四十幾年的人生，看一段戲吧。

在這個戲里，有一些人，而不得；有一些人，為心堅守；有一些人，勞燕分飛;有一些人，不擇手段……

戲里有好人，也有壞人；

有忠，有。

有悲，有喜；

有苦，有甜；

有得，有失；

如今戲已經唱完，大幕就該拉上。”

晏三合出手，輕輕的了一下烏的羽。

烏渾一個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晏三合。

“趙霖，一切該說結束了。”

輕的說。

烏的眼眶紅了。

它張開了喙，對著晏三合看了半晌，終于，慢慢低下了它高傲的頭顱。

是的，該結束了。

他在這冰冷的界呆了足足十八年，沒有喜悅，不知甜味，也沒有吹過春風，聽過蟬鳴，淋過秋雨，看過冬雪。

陪伴他的，只有這一月和后的這些烏們。

當日，他刎頸，緩緩倒地，耳邊聽到了無數的哭喊聲。

他覺不到痛，只覺得累到了極點。

可心里又有那麼多的恨，那麼多的怨，那麼多委屈和心酸。

這時，頭頂一月圓升起。

那月真圓啊。

掛在天際，冷冷的看著這顛倒黑白的人間。

恰這時，遠傳來一聲大喊，“來人啊，把這幫臣賊子統統拿下。”

臣賊子？

他一生，最后只落得這四個字？

憑什麼？

他闔上了眼睛，今生最后的淚水，從眼角緩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