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這天到底是吃上了糍粑,糯香甜,沾了綿的細白糖,咬一口還粘牙,卻吃得頗有胃口。
從前在薛家的時候,逢年過節的日子,會有貨郎挑著擔子挨家挨戶賣,什麼都賣,但屬糍粑之類的吃食賣得最俏。平日里再節儉的婦人,到過年的時候,都會從兜里掏出幾個銅板,買一碗糍粑,讓自家孩子甜甜。
薛母也不例外,但買回來了,自是沒的份,怕吃,還要特意鎖進柜子里,等薛蛟回來了,才端進他的屋子里去。
但薛蛟打小不吃甜食,嫌膩歪,總也一口不吃,最后還是便宜了阿梨。
薛母上埋怨,但到底拗不過兒子,邊滿臉不高興遞給阿梨,邊說“早知你不吃便不買了,這都浪費了”,但到底疼兒子,等過了年,見別家孩子都有,怕委屈了兒子,便又去買。
阿梨現在想想,并不怨恨薛母偏心或是其它,倒有點羨慕薛蛟。
這世上無論多刻薄的父母,待自己的親生孩子,都恨不得捧出一顆心來,見不得他比旁人一丁半點。
阿梨吃了糍粑,便有七八分飽了,糍粑不易消化,便在屋里走圈。
正走著的時候,李玄推門進來了,他大概是在正院那里用的晚膳,今日侯府設宴,滿京城的夫人貴來了大半,李元娘也特意回家替自家兄長相看嫂子了。
李玄見在屋里轉圈,愣了一下,才道,“什麼這麼好吃,你都吃積食了。”
阿梨臉上一紅,丟臉的,但李玄坐下后,仍舊看著,似乎等著開口,便也只好老老實實說,“今日膳房做的糍粑,師傅做得極好,糯香甜,我饞,便多吃了些。”
說罷,上前替李玄倒茶,捧了茶盞過去,想李玄忘了這事。
李玄倒是接過了茶,卻沒如所愿忘了這事,喝了一口后,接著的話,笑道,“這樣好吃?正好我方才沒吃幾口,膳房再送一份上來。”
阿梨只好如他的愿,人去膳房傳話,等糍粑上桌后,李玄也只吃了幾口。
他一貫不喜歡吃甜食,今日不過是看阿梨這樣喜歡吃,便賞臉嘗幾口,很快便擱下筷子了。
李玄放下筷子,阿梨便放下打了一半的絡子,人進來收拾碗筷,弄好了,又要繼續方才的活。
李玄卻忽的開口,“今日在屋里做什麼?”
阿梨不解,李玄什麼時候管過在屋里做什麼了,自己不出去給他惹事不就行了,但依舊輕聲答話,“白日里閑著無聊,便把先前在蘇州做到一半的袍子取出來了,不過我繡的慢,只繡好了襟上的云紋,怕是還要不時間,才能做好。”
這袍子還是阿梨答應李玄的,先前在路上,馬車晃晃悠悠,自然不能做針線。如今回了府里,就找不著理由一拖再拖,只好每日取出來做一會兒。
李玄聽罷,眼里溫和了些,抬手握了阿梨的手,看了眼有些發紅的指尖,不經意了,溫聲道,“不著急,慢慢做。只當個消遣便是,什麼時候做好了,我再穿就是。”
他倒不缺這一件錦袍,但阿梨頭一回主說要給他做,他便也多了幾分期待,總也惦記著這一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做好的袍子。
“還做什麼了?”李玄又問。
阿梨溫溫道,“練了會兒字,傍晚膳房送了寒瓜來,我吃了一瓤,清甜多。”
實在扯不出別的了,總不能說自己隔著老遠聽戲班子為李玄未來妻子唱的戲吧?
那……那聽上去也太可憐了些。
阿梨編不出了,反過來問李玄,“世子白日里做了什麼?”
李玄被問得一愣,以為阿梨醋了,但看神,并瞧不出旁的緒,心中不知什麼滋味,就道,“白天去了大理寺,回來后,便陪著客看了出戲。沒什麼特別的,喧囂嘈雜得很,不如你這里清靜。”
阿梨心道,自然不清靜。
李玄最怕吵鬧,但那滿院子的夫人貴,個個都把他當金婿,能清靜就怪了。但也不接話,只裝作興趣模樣,問大理寺是不是同刑部一樣。
李玄先前在刑部任職,蘇州案子辦得好,如今便升任了大理寺卿。以他的年紀,任大理寺卿,是極為榮耀面的,足見陛下對他的看重。
為著這事,武安侯都特意去了正院一回,不知說了些什麼,總之再看侯夫人,滿臉的喜意,連柳姨娘故意找事都懶得計較了,真正揚眉吐氣了一回。
“有相似之,都是定案,刑部懸而未決的案子,或是牽涉甚廣的大案,便要移大理寺審。”李玄簡單解釋了一番,另又說了些律法上的規定。
阿梨聽不大懂,只邊聽邊點頭,極給李玄面子。等他說罷了,便笑盈盈著李玄,哄道,“世子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
李玄再沉穩,也是男子,哪有不喜歡被喜之人敬仰贊揚的,聞言邊噙了點淡淡的笑,一時倒把先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凈。上卻還謙虛道,“我這算不得什麼。如今的首輔蘇閣老,當年而立之年便了閣,同他相比,我還遠不足。”
蘇這個姓氏,莫名有那麼點耳。阿梨想到先前在蘇州遇到的那位將軍,后來李玄告訴,那位將軍也姓蘇。
不過朝堂那麼大,兩人未必是一家人,說不定只是巧而已,而且李玄大概也不喜歡提起外男,阿梨索便不去問了。
只輕輕笑著道,“在我心里,自然還是世子厲害。”
李玄說沒見識,可邊的笑意,卻暴他的真實緒。
阿梨見他心不錯,又道,“我還有件事想求世子。若是方便的話,我想出府回家一趟。”
通房哪有回家的道理,即便是妾室,出府都得主子同意。但這等小事,李玄自然不會不點頭,道,“行,明日管事替你備禮,難得回家,小住幾日也無妨。”
“我回家多不合規矩,還是一日便夠了,省得惹人非議。”阿梨忙婉拒,又不是真的要去薛家。再者,若是去幾日,李玄定然會帶上侍衛,更加麻煩。
李玄聞言,只覺得阿梨細致,守著府里的規矩,心底有些心疼,卻也點了頭,上淡道。
“也好。日后會有機會的。”
他想,阿梨如今的份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倒不如日后做了側室,自己陪風風回鄉探親的好。
二人說罷話,便上了榻,靜靜歇下。
第二日章嬤嬤沒送避子湯來,大抵是李玄同特意吩咐過了。
阿梨最怕吃藥,尤其從蘇州回來后,避子湯似是換了個方子,也不從正院賞了,都是章嬤嬤親自熬了端來,但味道卻比原先還苦些,阿梨實在有些怕,能喝一回,也是好的。
用了早膳,阿梨便帶著香婉出門了,因為要去辦事,所以帶了子穩妥的香婉,留了云潤在府里。
坐上了馬車,馬車從后門出來,離了侯府,一路不不慢地走,很快到了薛家所在的村落外。
香婉掀了簾子出去,對車夫道,“馬車不用進村了,就在這里下。”
馬車停下,兩人下了車,又同車夫約好了時間來接,車夫就趕著馬車走了。
等馬車沒了影子,阿梨卻沒朝村里走。今日不是來薛家探親的,為的是替付鶯娘完的愿。
付鶯娘既然信得過,無論如何,也不能失了去。
按著付鶯娘信上所給的地址,阿梨帶著香婉來到了京郊一巷子外,巷子頗深,好在一邊一戶,問起來也方便,沒一會兒便找到了地方。
甜水巷三十二戶。
宅子看上去很舊,整條巷子都在京郊,住的也都不是什麼富裕的人家,但面前的這扇門,顯然比旁人家的更破些,人有些懷疑,這種一推就開的門,究竟能不能防賊。
不過,這種地方,未必有小賊肯來顧。
阿梨上前,輕輕敲了敲門,老舊的門咯吱一聲,便自己敞開了大半。
香婉抬著聲問,“有人在嗎?”
好一會兒,才有個瘦弱佝僂的老人家,巍巍走出來。老人家雖然瘦,看上去子骨倒還好,只是走路慢了些。
老人瞇著眼看們,阿梨便主問,“老人家,您認識付鶯娘嗎?”
出乎的意料,這老人家聽到這名字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一臉的茫然。
這時,旁邊鄰里警惕探出個腦袋,揚聲道,“姑娘找誰啊?老人家糊涂了,你同說不清的。”
阿梨忙同打聽消息,“那這家可還有別人?”
鄰居大娘瞧了瞧阿梨兩人,弱弱、漂漂亮亮的,看著并不似壞人,才道,“兒子去得早,就還剩一個兒媳婦了,這會兒在外頭給人洗裳吧,估計快回來了。老人家糊涂,兒媳得回來給做飯。”
阿梨謝過大娘,在屋外等了會兒,老人家似乎真的糊涂得厲害,任由門大開著,自顧自坐院里曬太。
不多時,老人家的兒媳便回來了,阿梨一眼便猜出了的份。
婦人同付鶯娘生得極為相似,尤其下,更是一個模板刻出來般,只付鶯娘一向笑盈盈的,角是上翹的。婦人則一臉苦相,角是向下的。
這婦人應當是付鶯娘的阿娘。
阿梨看著上穿著的,洗得發白,打著補丁,人也面黃瘦、瘦削得厲害,猜想付家的日子應當過得不大好。
阿梨主喊,“嬸子,我人所托,有一樣東西要給你。”說罷,從袖子里取出荷包來,遞了過去。
婦人怔怔接過去,臉上神木訥,似是還反應不過來,直到低頭看了眼青荷包,忽的渾打,沖了上來,抓住阿梨的手,不住的問,“是青青嗎?青青,你都長這麼大了?你肯原諒娘了?”
阿梨被抓的手腕生疼,卻沒推開發瘋似的婦人,只輕聲道,“您認錯人了,我不是青青。”
婦人見不肯承認,急得滿臉通紅,一疊聲道,“青青,娘知道你還怨娘,你不肯認我沒關系,回家吧。你之前給你看病的銀子,沒花完,娘都給你攢著呢,你一個兒家,要嫁人的,娘攢了給你當嫁妝。娘跟不用你養,娘自己能干,娘去給人洗做飯,養得活自己……真的,娘不拖累你,你回家,找個好人家嫁了好不好?”
阿梨搖頭,“您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是青青。”
婦人怔忪著,慢慢松開手,再看了看阿梨的臉,也意識到自己大概真的認錯人了。
阿梨輕聲道,“那荷包和里面的東西,是付——是青青我給你的,您收好,別丟了。那我這就走了。”
阿梨要走,婦人愣了一下,追上來了,哀求著道,“姑娘,替我跟青青說一聲,回來,哪怕只讓我看一眼也好。當初家里過不下去了,爹躺在床上,病得要死了,我是真的沒辦法,才讓人帶走的。怨我,恨我,我都活該著,但至回來讓我看一眼吧。”
說著,眼淚就涌上來了,哽咽著道,“我十月懷胎生的兒,一口一口喂大的孩子,十幾年了,我連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我還有幾年能活啊,讓我看一眼也好啊,這孩子怎麼會這麼心狠啊……”
阿梨只聽著的哭訴,沒回頭,徑直走了出去。
付鶯娘不肯同婦人相認,連見一面都不肯,那便不會違背付鶯娘的愿,一丁半點都不會。
只是,“投井自盡”、枉死于深宅大院的付鶯娘,和一輩子都活在愧疚之中、只有死的那一刻才能解的婦人,到底哪個更可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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