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氏終于等到攝政王回,服侍早食。
是莊太妃邊的親近人,這些年都跟隨太妃居于錢塘西子湖畔,剛回長安不久,束慎徽不用隨侍。
莊氏這趟回京,從張寶口里獲知,祁王攝政之后,竟沒幾天在王府里好好用過早膳,幾乎都是隨意吃了幾口便走,聽得心疼不已,能有侍奉他用早膳的機會,怎肯離開,笑著說道:“還是我來。殿下你坐。”
束慎徽就著侍奉上的水盂凈手,隨口似地問:“王妃用了嗎?”
“方才已用過。”
他徐徐地呼出一口氣,了手進去,看著面前的滿案食,想了下,對莊氏微笑道:“朝廷倡儉,我當為百之先。今日王妃初到,嬤嬤你考慮周到,理當如此,不過,往后無須如此,應也不是虛講排場之人。”又看了眼寢堂方向,“我若在府里,不必管我,嬤嬤你人做合口味的,我隨。”
莊氏笑著應是,忽然想起一,遲疑了下,又低聲道,“殿下,今早我準備了那道鴨脯,我看還頗合王妃口味……”
停了下來。
莊氏之所以將這道菜單獨提出來發話,是因介紹給將軍時說得簡單,最多也就是聽著比尋常菜肴多幾分風雅罷了,而實際,大不簡單。只取三個月的白鴨一塊脯,鴨也不是普通的鴨子,自破殼后,便只喂香米和莼,喝甜泉之水。香米和那甜泉便就罷了,并非不可得,莼卻只南方才產。所以這道來自莊太妃吳越故宮的菜到了長安,價竟翻十倍還不止。
早年,因莊太妃之故,為做這菜,武帝還命專人從南方進貢,后來太妃說太過奢費,不再用這道菜了,但卻傳出宮外,長安豪門富戶爭相模仿,宴客更以此肴為榮,為得純正之名,不惜一擲千金。有需便有市,長安里那專侍豪門貴人的行當里,自然便也有人做起這門生意,專飼這種白鴨。如今南方也未春,莼絕跡,長安便有以另種暖房菜代替莼飼的鴨,力求質最接近原來口。但即便是改用了本地菜飼鴨,價也依然極高,又因供不應求,一只便需五十兩銀子,能抵長安普通小戶之家一兩年的嚼用了。
今早做了這道菜,莊氏覺很合將軍的口味,偏攝政王又這麼一說,所以提了一句。
說完,見攝政王的目掃了一眼食案,不見鴨脯,微微一頓,應是明白了過來,再次看了眼寢堂方向,回過臉。
“既喜歡,你人做便是。”
“是。”莊氏笑著應道。
束慎徽又看一眼外面天,用了些膳食,起匆匆回往寢堂。
姜含元已穿好今日前去拜宗廟的禮服,見他進來,朝著自己點了點頭,目便就轉了,知他不想看到自己,便也識趣地先出去了,站在寢堂門外的階前,庭院里的殘雪。片刻后,后起了腳步聲。
他也出來了。纁裳純,緇帶韎韐,從頭到腳,一莊重,風神攝目自不必講了,面上神,也極是矜肅。
經過旁時,他略略停步,道了句“隨我來”,便就繼續朝前走去,目前方,和昨夜剛開始面對時那面上含笑的樣子,簡直狀若二人。
其實他這樣,姜含元反而覺得舒坦多了。豈不知,從這男子朝自己手迎下翟車時出的第一個笑容開始,全是面皮之笑。
很確定。因曾見過十七歲的那位安樂王的笑。那年笑的時候,眼里若有璀璨的。猶記當時,他坐于馬背之上,微微俯首,笑著看向立在馬側的,竟仿佛在他的雙瞳之中,見了自己的影。
十三歲的心靈生在貧瘠荒野地里的姜含元,或便是被那雙眼目中的芒所,竟就記了很久,至今仍未忘記。
絕非如今的這個男子,縱然他的面上帶笑,笑容溫和,然而他的眼底,卻是波瀾不。
這樣最好不過了。他在外如何,和無關,對著,他若是不想笑,大可不必笑。
默默跟了上去,同出王府,一道登上了停在大門外的禮車,前后儀仗,護衛隨,出發往皇宮而去。
車中之時,二人并肩而坐,他依然嚴肅,正襟危坐,更不會主搭訕,一路無話,到了位于皇宮東南位的宗廟。
禮及隨眾皆已就位等候,在莊嚴肅穆的氣氛里,姜含元隨旁男子覲廟,一番折騰。今早剛出來的時候,天才亮,等到此刻終于結束,已是一個時辰之后了,紅日高照,然則事仍沒完,還要再一趟宮。
以束慎徽之位,姜含元便是在蘭太后面前也只需半禮,且又平輩,宮并非是特意覲拜帝或是蘭太后,也無這樣的規制。
二人需要覲拜的,是武帝朝的一位李太妃,全號敦懿太皇太妃。
明帝幾歲大時,生母母后便病故去了,他是由這位姨母李妃育長大的。李妃品格敦厚,又是去了的皇后的親妹,所以武帝一朝,后宮除安樂王的母妃之外,便以李妃為重了。明帝登基之后,除了名號一項之外,對李妃,實是以太后之禮奉之,加上莊太妃早早歸養病去了,如今宮中,自然以李太妃為尊,其位如同太皇太后。
攝政王和李太妃的關系也很親厚,這兩年他雖日理萬機,卻也常去探太妃,今逢大婚,帶著新婚王妃宮前去覲拜,理所當然。
李太妃日常居住在以名號而命名的敦懿宮里。
此刻的殿,太皇太妃坐于主位,其側陪著蘭太后、南康大長公主以及十來位品級皆親王王妃或等同的皇族眷。李太妃之下,本是蘭太后,但賢王老王妃今日也宮陪了位,蘭太后便定要老王妃上座,老王妃也再三地辭謝,不坐,你推我讓,竟就定不下來,最后還是李太妃開口,宮人同設二座,一左一右,老王妃這才告罪,勉強坐下。
終于安頓好了座次,外頭太監也送進消息,道攝政王和王妃方才拜廟已畢,正往敦懿宮行來,很快就要到了。忽然這時,眾人才發現了一件事。
那為帝而設的座上,此刻竟還空的。
帝人還沒到!
眾人面面相覷。
帝心,早年就不講了,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皇子,無太子那般的嚴格教養非要他遵行不可,做些出格的事,也就罷了。但如今是皇帝了,去年秋在蘭太后壽日歸途中發生的那件事,實在不統,被一幫史批得無完不說,丁太傅更是痛心疾首,連太后出面安也是無用,他三次上書攝政王,稱罪皆在己,為了大魏社稷,不敢再虛占太傅之位,請攝政王為皇帝另尋賢師。
攝政王當時正忙著治高王之喪,還要分心理此事,焦頭爛額,最后還是他三次親自登門力請,丁太傅這才回心轉意,風波平息。
這才過去多久?
大長公主便轉向李太妃,笑問,“太皇太妃可知陛下去了何?攝政王和王妃應當很快便到,陛下若是不在,恐怕有些不妥。”
因是高祖晚年所得,所以年紀不大,如今也不過四旬,又因平日養尊優,看起來更顯年輕,但輩分卻是極高,和李太妃同等,算是姑嫂,加上李太妃也不是正位,態度自然便沒旁人那麼恭敬,言談隨意。
李太妃也沒應,只向蘭太后。
蘭太后方才只顧和賢王老王妃讓座,將兒子丟在了腦后,這才發現人竟還沒到場!
在場的其余王妃們也就罷了,獨自己這個輩分上的姑母,南康大長公主,只見笑向自己,角上翹,心顯然不錯。
蘭太后知一向瞧不起自己,背地里曾和人拿自己逗樂,說是個撿了的便宜太后,偏自己還拿沒辦法。
自己的份地位擺著不必說,武帝替這個皇妹選的繼任丈夫陳衡,也非常人。陳衡祖父是仕魏立國的勛員,至太師,陳衡自己,不但容貌瑰偉,也非那種靠著蔭恩而得功名的閑散勛貴子弟,年輕之時,做過武帝的前親衛長,后因功封廣平侯,奉旨娶了南康,卻又不知何故,再后來,失了寵,被武帝調出了京,如同賦閑。那些年雖沉寂了下去,但如今,他又得攝政王提拔,居天下重郡并州刺史,是實打實的手里有權的地方大員。其人富有才干,擅民,籌餉饋,計糧草,人稱蕭何之才,日后朝廷若是發起北伐,很顯然,必是姜祖在前帶兵,陳衡坐鎮后方,二人缺一不可。所以連帶著南康大長公主也是臉面增。
今日這樣的場面,兒子卻又出了岔子,蘭太后只覺丟臉至極,面上卻立刻若無其事地替兒子圓場:“陛下今早說是略有不適,我便他再歇歇,或是因此耽誤了,也未可知。”
李太妃明帝人,自然也將帝視若珍寶,問詳,十分擔憂。眾王妃也面關切之。蘭太后笑著寬:“太皇太妃也莫過于憂心,想必已是好了,我這就人去瞧瞧。”
說著話,眼角風又瞥了眼近旁的南康,覺表就是在譏笑自己,心里恨惡不已。
去年壽日的當天,回來的路上,一是因車在前,二是當時,在想著心事,竟分毫也沒覺察后頭的狀。捅出那個大簍子后,蘭太后便往兒子宮里派去自己的人,命盯帝,有事立刻向自己回報。此刻也顧不得冤家對頭了,說完轉頭,目投向候在殿門附近的一個老宮人。那老宮人是的人,接到眼神,便就明白,正要出去尋帝,忽然,殿外呼啦啦地來了一隊人,后頭全是宮人和小侍,最前那個年,頭戴垂旒珠冠,穿十二紋章袍服,腳蹬云紋赤舄,不是帝是誰。
只見他飛步登上了宮階,晃得冠帽前的十二旒珠飛舞扭結,彩珠噼里啪啦打他臉上。想必是有些疼的,他呲了呲牙,一口氣沖到殿外,正要抬腳,忽然大約是記起了自己當有的君王儀容,又生生地半空收回了腳,立定,自己扯開眼前那一排已經扭結在一起的旒珠,又整了整腰間的組佩,等一切都恢復了原貌,這才雙手負后,昂首,作出一臉正,邁著方步殿。
蘭太后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大約就是的兒子了,偏偏他竟突然這樣冒了出來。還沒和他對過話,蘭太后怕了餡,趕忙站了起來,背對眾人,沖著兒子投去個眼風,示意他不要開口,自己替他說話。
束戩卻哪里能收到來自他母親的暗示,看都沒看,一開口便道:“太皇太妃在上!母后在上!朕見還早,方才就去書房溫習功課了,竟誤了時辰,來遲了,請太皇太妃和母后懲罰!”說完又笑瞇瞇地轉向賢王老王妃,喊“皇伯祖母”,再又大長公主,喊“皇姑祖母”。
太皇太妃只不過略略看了一眼蘭太后,便朝帝含笑點頭,招呼他坐到自己近旁來。老王妃則笑贊陛下讀書用心,其余眾人也都跟著連聲夸贊,仿佛全都忘記了蘭太后方才說的那話。
獨那南康大長公主,瞥了眼神發的蘭太后,笑道:“陛下果然用功!不適仍讀書不倦,丁太傅知道,定會倍欣。”
束戩哪知個中緣由,茫然道,“不適?”
大長公主笑著擺手,“皇姑祖母隨口一說罷了,陛下沒事最好,皇姑祖母也就放心了。”
蘭太后忍著心頭憤恨,面上勉強掛著笑意,出聲話,“想是陛下后來又好了,便就去書房,連時辰也忘了!”說著又盯了一眼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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