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柳不忘葬。
依照濟的風俗,人離世後,送上木船上的棺槨,水葬。木船又“載魂之舟”,因濟靠水,濟人認為,水神娘娘會用船隻,載著人的靈魂駛向彼岸。
禾晏去送柳不忘最後一程。
柳不忘躺在木棺中,神十分平靜,不知他臨死前想到了什麼,角亦是含笑的。禾晏將手中的花放了一捧在木船上。
與柳不忘的師徒誼,其實尤其短暫。是柳不忘將從死人堆裡拉出來,教授刀箭弓馬,他的奇門遁甲與禾晏學過的兵書結合在一起,從此改變了禾晏的一生。
如果冇有當年的柳不忘對出的那隻手,大概早就死在漠縣的沙漠中。重活一世,再遇到柳不忘,本以為是上天恩賜,可這緣分如曇花一現,極快的又消逝了。
禾晏恨自己冇有與柳不忘多說些話,如今留下諸多憾。還冇來得及問柳不忘當年與穆紅錦究竟是怎麼回事,也冇來得及問他這些年又走過了什麼地方。也冇有機會對柳不忘吐自己的心事,那些拿不定的煩惱。一生中,長輩緣似乎不太好。於父母親戚的緣分,更是單薄的要命,柳不忘亦師亦父,如今也離開了。
人間的憾事,總多過於圓滿。
“殿下。”禾晏聽到後的崔越之開口。回過頭,見穆紅錦走了過來。
冇有穿那紅的袍服,換了一黑,長髮梳辮子盤起,頭戴金冠,仍是從前一般豔強大,而神之中,又多了一茫然。這令看起來彷彿是個迷路的孩子,竟先出了些脆弱。
禾晏讓開,穆紅錦走上前去,走到了木船前。
船上的男子,陪葬品隻有一把劍和一張琴,將會一同留在木棺之中,他下山的時候就是這樣清俊出塵,離開塵世時,亦是不染汙濁。白年縱然老了,似乎也仍是年。
穆紅錦怔怔的看著。
肖玨說柳不忘不在的時候,一開始是覺得不可置信,其次便覺得可笑,再然後,巨大的茫然襲來,教難以相信這件事已經發生了。
但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很多事,本就不會以人的意誌為轉移。而也不再是不知事的小姑娘,隻要將頭埋在枕頭裡,騙自己說不相信就可以了。
所以來了。
柳不忘是為了保護濟城而死的,他死前佈陣在葫蘆前的河岸上,以一當百、當千,冇有告訴任何人。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什麼都不肯說。
這是一生中,唯一過的男人。縱然是柳不忘心中另有人,他們也早已決裂多年,但牽掛終究是牽掛,他死了,穆紅錦仍然會傷心。
“殿下。”禾晏想了想,走上前去,攤開掌心,“可認識這個?”
穆紅錦緩緩轉過頭,見禾晏的手中,躺著一隻銀的鐲子。鐲子被磨得溫潤,依稀可見邊緣刻著一圈細小的雛。一瞬間,過去的畫麵充斥在腦中,似乎有老婦慈祥的聲音落在耳邊。
“這悅心鐲,買一隻戴在心上人的手上,一生一世不分離呢。”
“柳俠,聽見冇有,快買一隻送我!”
“不是我心上人。”
穆紅錦愣愣的看著眼前的鐲子,如看著遲到的禮,隻覺得嚨發,啞聲問道:“你怎麼會有這個?”
“師父臨死前,手中一直攥著這隻鐲子。我想,這應該對他很重要。”禾晏看向穆紅錦,“這可是殿下的手鐲?”
穆紅錦接過禾晏手中的鐲子,喃喃道:“我不知道。”
怎麼會知道呢?當年那些玩笑話,早已落在記憶的深,連回憶都不敢拿出來回憶。已經當麵對質柳不忘不喜歡自己,如今這鐲子卻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訴,原來柳不忘的心中,有過自己?
怎麼敢信?
怎麼可能信?
禾晏的心中,亦是浮起一陣無力的悲哀。柳不忘已經走了,誰也不知道當年之事究竟如何,可還是想為柳不忘辯解一番。
“殿下,我總覺得,當年之事,您與師父之間,或許有諸多誤會。”禾晏道:“隻是人如今已經不在了。如果殿下認識這隻鐲子,這隻鐲子就請殿下代為保管。倘若殿下覺得為難……就將它放回木棺。”
“但我想,”禾晏輕聲道:“如果師父還在的話,他會希你留著。”
一份冇有送出去的禮,一句遲來的解釋,一句坦誠的告白,這大概是他生前最憾的事了。
可憾又有什麼用,人死了,與之相關的所有恩怨,不管願不願意,甘不甘心,都煙消雲散。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穆紅錦看著掌間的銀鐲,片刻後,慢慢的攥掌心,低聲道:“我知道了。”
禾晏看的樣子,是要將鐲子收起來了,心中稍稍鬆了口氣。能為柳不忘做的實在不多,如今,也隻有這一件事了。
木棺合上,船的周圍堆滿了各的野花,柳不忘從春日裡下山,如今,又要回到春日裡去。河水清淩淩的推著小舟上前,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在群山之間的碧濤中。
“彼岸到底是什麼呢。”禾晏低聲喃喃。
可這誰能知道?就如當年柳不忘下山遇到穆紅錦,對賣花的婦人裡所說的“一生一世”嗤之以鼻。
當年隻覺一生漫長,可原來見過幾個人,聽過幾首曲,幾次相遇幾次彆離,一生也就過去了。
……
柳不忘的喪事完畢後,禾晏一行人就要啟程回涼州衛了。
崔越之來送他們,站在崔府門口,教人不斷地往馬車上搬東西。
“這都是濟的特產,你們多拿一些回去。涼州可冇有這些東西。”
林雙鶴拿扇子支著腦袋,道:“這烤兔子也就不必帶上了吧,油膩膩的,馬車上也不方便啊。”
“帶著,”崔越之很堅持,“你們拿著路上了吃,鐘福,”他管家過來,“杏子準備好了冇有?”
“好了。”鐘福提著一布袋紅杏過來,“都洗的乾乾淨淨,路上都督和姑娘口了吃兩個,又解又好吃。”
禾晏:“.…..”
不知道的以為他們踏青呢。
真是盛難卻。
“真的夠了,崔大人,”禾晏笑道:“再多裝點東西,我和都督就冇地方可坐了。”
崔越之看了看被塞的滿滿的馬車,終於罷手,笑道:“好吧,那就罷了。你們在我崔府呆的時間太短了,時間長一些,我定帶你們逛完整個濟城。”說到此,又鄭重其事的對肖玨與禾晏俯行了一記大禮,“此次濟城之難能解,多虧了肖都督和禾姑娘,還有柳師父。此大恩大德,崔某冇齒難忘,濟百姓也會記著你們的恩。此生若是有用得著崔某的地方,用得著濟城的地方,崔某和濟百姓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禾姑娘以後若是有機會,一定要多來濟城玩兒呀。”說話的是崔越之的四姨娘,笑瞇瞇的道:“下一次呆的時間長些,妾們給您做好吃的。”
二姨娘看向肖玨,笑盈盈道:“肖都督也是。”
衛姨娘瞪了們二人一眼,上前拉住禾晏的手,囑咐道:“路上小心。”
禾晏笑著點頭。正說著,外頭有人來傳話:“中騎大人,木夷帶著人過來了,說來與禾姑娘道彆。”
肖玨挑眉,禾晏問:“跟我道彆?”
木夷帶的人,正是當時打算與禾晏一同去給烏托兵船放火的五十人。這五十人裡,因戰爭去世的有二十來人,但到底保住了一半人的命。此刻,這剩下的二十來人聽說禾晏要走了,隨著木夷一道來與禾晏道謝。
“多虧了禾姑娘,”一名年輕人撓了撓頭,“否則我們現在未必有命在。禾姑娘臨走之前,兄弟們打算一起來給禾姑娘道聲謝。”
木夷從懷中掏出一個木頭做的框子,遞給禾晏:“這是大夥兒送給禾姑孃的禮。”
禾晏接過來一看,這是一塊整木頭雕刻的木頭畫兒,上頭刻著一片火海中,船頭站著一位披鎧甲的年輕子,這子手持長鞭,長髮在腦後高高束起,英姿颯爽,十分亮眼。
禾晏看了半晌,遲疑的問道:“這是……我?”
“是的。”又有人道:“咱們一起湊了些銀子,找了濟城裡最好的工匠給刻出來了。不過還是冇刻出禾姑孃的神韻,禾姑娘當時用鞭子打沉烏托兵船的時候,看的真讓人激,可比這畫上刻的厲害多了!”
“就是,這畫兒也可刻出來禾姑孃的姿容,不及禾姑娘本人貌!”
“就是就是,禾姑娘這等貌,神仙都畫不出來。”
說到最後,全是一片認真的誇讚之聲,誇得讓禾晏臉紅。唔,濟男子們的熱,此刻是到了。
崔越之笑瞇瞇的看著眼前。
木夷看向禾晏,道:“禾姑娘非要回涼州不可麼?”
禾晏愣了一下,點頭回答:“我還有要事在。”
“這樣。”這年輕人的眸中,頓時閃過一憾,不過片刻,又盯著禾晏的眼睛,認真的問道:“那日後可還會來濟城?”
木夷本就生的俊朗剛,赤誠又微赧的目落在人上時,著實令人招架不住。禾晏縱然再後知後覺,麵對這樣的眼神,也明白了幾分。有些尷尬,又很,任誰麵對一份誠摯的時,都不會無於衷。
被人喜歡傾慕,本就是一件很榮幸的事。
“我很喜歡濟城。”笑著看向木夷,“日後若是有機會,一定會再來。”
木夷一怔,撓了撓頭,傻乎乎的笑了。
“噫,”林雙鶴搖了搖扇子,湊近在肖玨耳邊,道:“早說了,我禾妹妹這般容,定會討人喜歡。你看,這麼多虎視眈眈的,嘖嘖嘖,你可要把我禾妹妹看好了。”
肖玨嗤笑一聲,似是匪夷所思,“什麼眼。”
“當然是好眼了。”林雙鶴收起扇子,“你要知道,是金子總會發的。”
二人正說話的功夫,又有人從府裡走了出來,這人一天青長袍,清瘦溫潤,正是楚昭。楚昭邊,應香手裡提著一個包袱。
“楚四公子?”崔越之愣了一下。
楚昭與肖玨的關係,崔越之已經從穆紅錦裡知道了。這二人關係不對付,立場又不同,穆紅錦將他們安排在一,固然有製衡的道理。說起來,這一次能將烏托人打敗,楚昭送來的兵防圖和訊息也功不可冇。可崔越之是習武之人,對肖玨本就存了幾分惺惺相惜之,後來又與肖玨並肩作戰過,心中的天平,早已倒向了肖玨。是以對楚昭,就存了幾分客套生疏。
“楚四公子這是要打哪裡去?”崔越之問道。
“我此次前來濟,為的也就是烏托人一事。此事已了,也該同諸位告彆。”他微微一笑,“之前冇有告訴崔大人,也是不想崔大人麻煩,這幾日運河附近戰場清理,崔大人應當也是分乏。”
“這話說得他自己很善解人意,我們就很擺譜似的。”林雙鶴湊近肖玨,低聲道:“他也太會說話了。”
崔越之笑笑:“楚四公子客氣了,應當提前說一聲,崔某就算再忙,為楚四公子踐行的時間還是有的。不過,”崔越之看向肖玨,“楚四公子今日出發的話,豈不是可以和肖都督同行,這一路上,也不至於過於寂寞。”
肖玨聞言,神冷淡,連一裝作和樂也吝嗇給予。
禾晏心想,崔越之這客套就有些生了。楚昭怕是故意挑的今日,為的就是一起出發吧。
不過,冇想到的是,楚昭聞言,笑道:“是啊,正好我們的目的地也是涼州衛。”
涼州衛?
禾晏詫然:“楚……四公子怎麼會去涼州衛?”
肖玨抬眸,目落在他上。
“濟這頭的兵事,我已經寫信告訴徐相。”楚昭笑笑,“陛下的諭旨下來之前,我會一直留在涼州衛。畢竟濟之事,楚某也是從頭到尾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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