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素半舊對襟褙子,烏發間沒有任何點綴的顧青未端坐於床前。
紫檀雕花的大床乃是當年的嫁妝,選了生長多年紋理細的紫檀,由最手藝最上等的工匠花費整整一年時間心打製而,細嗅之下,還能聞到馥鬱的芳香。
為顧氏嫡,自出生起,便自有長輩開始持起日後的嫁妝,到得出嫁,陪嫁的嫁妝貴重如頭麵首飾,普通如平時常用的碗碟,都無一不是當世品。
可現在,這張隨一起遠赴京城的床上,卻躺著一個病得人事不知的男人。
見床上之人噏著似要醒來,顧青未端了旁紅漆描金的托盤裡的甜白瓷藥碗,用有著花紋的銀製調羹細心的將溫熱的藥一勺勺喂男人的裡,然後又出淺綠的絹在他因吃藥而顯得溫潤的畔摁了摁。
淡褐的藥迅速氳開,在絹上留下一團微的痕跡。
也不知是來自於側的藥碗還是手中的絹,顧青未鼻端嗅到淡淡的苦味道。
淡淡地看了手中的絹一眼,視線在掃過那團褐痕跡時微微一頓,然後也未將這絹收懷中,隻隨意放在托盤裡。
回去就讓人毀了吧,顧青未想。
做完這一切,雙手疊著置於膝蓋上方,用這種端莊的姿勢打量著躺在床上因久病而雙眼無神的寧致遠。
這個男人,是顧青未相伴了幾十年的丈夫。
定國公寧致遠風流了一世,至今坊間還有他為那些歡場大家所寫的詩詞小曲流傳,惹出來的風流佳話便是隨意一個懵懂孩都能數出來幾樁。
而如今,他也隻能像這般躺在床上,日日靠著名貴的藥材吊著一口氣。
顧青未十六歲嫁定國公府,到如今,已經近四十年。
清河顧氏乃歷經了幾朝幾代的門閥世族,遙想當年鼎盛之時,五姓七之家出的員在朝廷能占半壁江山,其中的風尊貴,實在讓人難以想象。
更甚至,前朝皇帝曾有意將最寵的公主嫁顧氏,卻被顧氏族長斷然拒絕,饒是前朝皇帝氣得破口大罵,最終也不能對顧氏做些什麼。
當初的門閥世族,就有這樣的底氣。
可再怎樣的風,也隻是從前。
嗬……
世人都道定國公夫人是這世間一等一的賢惠端莊,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其中的苦與樂,也隻有當事人才能明瞭。
想起這些陳年舊事,顧青未眼中不無悵然,但更多的卻是諷刺。
寧致遠就是在這時候突然睜開眼的,神智難得清明的他,在察覺顧青未眼底深的冰涼時微微一怔。
哪怕這些年已經習慣了顧青未的這個樣子,他仍覺有些不適。
記憶裡,顧青未初嫁給他時,也是有過明鮮妍的,直到後來……
思及此,寧致遠眼中便有悵然與蒼涼。
他年輕時本就貪好,氣盛之時又與顧青未之間幾多誤解,後來乾脆就縱於聲犬馬之中,全然似是忘了府裡還有個嫡妻,直至兩人行至陌路。
可到老時病痛纏,才突然醒悟到當年的自己有多混賬。
他有過那麼多的紅知己,府裡更有不妾室,但到他病得不能彈時,守在他邊的,也唯有這個早已對他灰心絕的妻子。
微閉上眼,寧致遠心裡堵得難。
這樣的醒悟,如果來得早些再早些,也許,他與顧青未之間便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了。
哪怕明知已經晚了,寧致遠到底還忍不住心存期。
“歡,現在求你原諒我,是不是已經晚了?”渾濁無神的一雙眼因那期盼而有了點神。
歡,是顧青未的名。
當初他們濃時,寧致遠也曾擁著顧青未,在耳邊如此低聲呢喃。
顧青未一頓,然後卻是微微一笑,道:“老爺說什麼早啊晚的,是不是又做惡夢了?”
心底卻冷冷一笑。
原諒,拿什麼來原諒,又憑什麼要原諒。
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再提什麼原不原諒的,豈不是顯得可笑了。
已經五十幾歲了,又能再有幾年好活,如今唯一所想,也不過是過個順心如意的晚年罷了。
至於寧致遠那奢侈的歉意與意,還是讓他留給他那麼多的紅知己妾室姨娘罷。
視線自因久病而顯得尤其乾枯瘦弱,完全看不出來年輕時候風流模樣的寧致遠上淡淡掃過,顧青未心裡其實是有些快意的。
到底,時磨盡了對寧致遠的恨,但心底仍殘留了怨。
憑什麼,他將年輕健康時所有的時間與力都花在了他那為數眾多的紅知己上,到如今,他在床上癱了爛泥,照顧他起居的人卻是這個賢惠大度了一輩子的正室?
隻要這樣一想,顧青未便忍不住想要冷笑。
就這樣,他竟然還敢說出“原諒”兩個字來,顧青未的原諒,有那麼廉價嗎?
不過……
再看了寧致遠那帶了死氣的病容一眼,顧青未心裡又有解之。
寧致遠,他堅持不了幾天了。
隻待他一去,從此就是定國公府的太夫人,更可以安自己再無任何煩惱的晚年了。
哪怕為妻子盼著夫君去死本就是極為大逆不道之事,但憋屈忍了一輩子,如今怎麼能不覺解呢?
這樣一想,顧青未的心甚至快活了些。
寧致遠眼中的神采漸漸黯淡了下去。
他覺得眼皮愈發變得沉重起來,失去意識之前,他想,若是有來世,若能再與他的歡為夫妻,他一定再不負於。
而顧青未,看著又睡了過去的寧致遠,也在想,等寧致遠不在了,就把國公府的一應事務都到兒子媳婦手裡,然後搬去榮禧堂裡養老。
嗯,若是有來世,絕對不要再與寧致遠扯上任何關係,尋一個聊得來的夫婿,過著平淡的日子,哪怕沒有這國公夫人的尊貴,但這樣,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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