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這番話,并不比孟子所說的原文更好理解,李遂聽著聽著便走了神,目追隨著一只白翅蝴蝶,在研墨的宮娥上轉悠。
照微在李遂胳膊上了一下,提醒他道:“陛下若是覺得有理,不妨提筆記下來。”
“哦,好,母后教訓的是。”李遂窘地紅了耳朵。
他對讀書不甚興趣,今日召薛序鄰來,本就是母后的主意,因此他并未關注他到底說了什麼,更不會追問。
卻是照微又問道:“田不足、民不安,皆可以仁政彌補,請教薛卿,我朝推仁秉孝,如今所做,是否有一統天下?”
薛序鄰說道:“我朝風氣雖仁孝,卻是婦人之仁,愚子之孝。”
照微輕笑:“婦人之仁?”
薛序鄰自知失言,“臣有罪。”
“繼續說吧。”
薛序鄰仔細斟酌用詞,“朝廷因惜百姓而不愿興兵戈,因仁士人而廣取,卻致使北金有恃無恐、逐年抬高歲幣價格,致使外朝員冗濫、所費糜支,此二者皆小仁,而非大仁。”
照微追問:“薛卿覺得何為大仁?”
薛序鄰思忖猶豫一番后,下決心道:“效商君之舉,修政明法,外舉兵抗敵。”
照微雙眉輕揚,“舉兵起戰事,在薛卿看來,反而是大仁?”
薛序鄰解釋道:“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以刑去刑,雖重刑可也。”
聞言,照微笑了笑,“都說你的老師是當世大儒,怎麼教出個得意弟子,卻是商鞅的擁躉?”
薛序鄰說:“倘上利于國,下利于民,儒法可一道。”
若說前番諸言,皆有投其所好的意圖,最后一句卻是十分誠摯。
照微聽后久久不言,眼睫一低,發現李遂在紙上寫滿了“大人”與“小人”,不由得“噗嗤”笑出聲。
那一眼如芙蓉破、銀魚出水,但見兩靨生艷、流蘇拂,薛序鄰不自怔住了,直到照微對他的目有所,過來與他對視時,他才匆忙將目移向別。
實在是有些……逾矩了。
照微盯著他了一會兒,方淡淡道:“今日辛苦薛卿跑這一趟,逾白,去取本宮書房里那套李廷珪墨和龍尾歙硯來,賜給薛卿,不是什麼貴重東西,這回薛卿就不必辭了。”
薛序鄰心跳如擂鼓,低聲應是,于宮門落鑰時分,捧著這套墨與硯出了東華門。
這一消息飛快傳往丞相府,彼時祁令瞻正在相府中作客,此言印證了他今夜與姚丞相所談之事。
“薛序鄰與老師立場不同,因此數年相拒,突然以容郁青之事示好,不過是學黃蓋詐降,想近探聽私,以便羅織構陷。”
姚丞相初時將信將疑,說:“伯仁并非這種人,他若真想害我,何必在翰林院里坐六年冷板凳,他是個生耿介之人。”
祁令瞻問道:“那老師可知他的家世?”
姚丞相說:“看過他的文牒,雍州人氏,父親是當地縣城的學,膝下有二子一。”
祁令瞻含笑搖頭,“倘老師再查仔細些,就該知道他還有個姑姑,嫁給了存緒六年的狀元郎,廖云薦。”
聽見這個名字,姚鶴守眼中微沉,倏爾又瞇起,“你說……廖云薦?”
“正是與老師一同簽訂平康盟約的那位翰林承旨。”
姚鶴守朝侍立的府僚看了一眼,那府僚頷首應命,離席去查驗。
姚鶴守沉片刻,說道:“倘此事為真,只怕廖云薦并非是他姑父,恐怕是他生父。”
祁令瞻道:“老師是明白人。”
姚鶴守反而打量他,在心中揣他的用意。
兩家自定親以來,關系稍有轉圜,但祁家二娘宮后,皇后之位尚不能足其貪,為挾天子做垂簾太后,害死了他兒姚貴妃,導致兩家的關系重新陷僵局。
他問祁令瞻:“這麼重要的消息,子不去告訴太后,反倒來告訴我,是不是太可惜了?”
祁令瞻說:“老師在宮中有耳目,應當知道,近來太后對我并不信任,說忌憚也不為過。在提拔侍取代張知,在外更換我的人,既如此待我,難道我偏要待忠心耿耿不?”
這些事,姚鶴守確實有所耳聞,私下與幕僚取笑說不是親生的果然不可信,明熹太后肖其生父,是個不識好歹、忘恩負義的蠢貨。
“論立場,論恩,我都應該傾向于老師,”祁令瞻聲音緩緩說道,“何況有平康盟約罩著,我大周太后可易,丞相不可易。”
姚鶴守聞言朗笑,拊掌說道:“子是聰明人,夠坦誠!”
他倒酒舉杯祁令瞻與他同飲。
這是一場重修舊好的歡宴,也是一場易。姚鶴守重提結親之事,祁令瞻說待父母歸京后,必登門過六禮。
他們今夜所飲的金華酒,是窖藏二十年的好酒,口綿醇回甘,腹卻灼如烈火。
祁令瞻沒吃幾口菜,醉得很快,戌時中時,被平彥扶著,踉踉蹌蹌攀上歸府的馬車。平彥一邊擰了帕子給他臉,一邊啰嗦他喝酒不惜,忽而見他眉頭皺,臉沁白,閉眼呢喃了句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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