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半輩子苦的人，不了福，他心下正不自在，聽聞小娘子過來瞧他，忙推開藥碗道，“怎敢勞煩小娘子。”

說話間，簪纓幾人已繞過步幛室，見了褚阿良。

簪纓不讓他起，自在榻下命家仆搬了墊席來坐定，衛覦主卿二人則坐對面。

褚阿良一個人見人躲狗見狗嫌的癱子，居然凌居上首，一時慨莫當，“白日口不擇言，說了得罪郎的話，郎見諒。”

簪纓卻道：“先生不曾說錯，先生在外求助無門時，我在一無所知，確是我這作兒的不稱職。”

的目始終安靜坦然，“先生，阿父在兗州城中時，食宿可好？盡日做何事？說過什麼話？”

想問的，說到底是這些家常事。

好像多知道那些隨風的往事一點，便能多靠近素未謀面的阿父一分。

另一邊的徐寔聞言心酸，掩飾地低了低頭。

褚阿良知無不言，他揣得出幾分小娘的心，說道：“三郎主常常上城頭向南而，一提起家中待他歸家的妻子，臉上便多了笑意。當時三郎主從信上得知唐夫人有喜，那樣個含蓄人，嘿，拉著小人喝了半夜的酒……”

回憶至此，褚阿良滄桑的眼紋里也展出笑意，“邊地酒烈，三郎主酒量又不行，醉了啞了，還在囈語，說可想要個兒，只是這話不敢寫在家書上。反復說了好幾遍。”

簪纓目了，很輕地問：“是麼？”

“皇天在上，這種事，小人豈敢巧言主。三郎主說兒像唐夫人，他看著喜歡。”

褚阿良隨即想起一事，了支撐的臂肘，略換了個姿勢。

“那會兒，小人隨三郎主易裝至鮮卑部落，其實心中也有不解，曾問郎主，若此行盟，他會不會功退，將功勞拱手讓給傅容？郎，可知郎主如何作答？”

衛覦靜靜看向。

簪纓只想了一瞬，眉目清明，直脊背，擲然聲的嗓音，仿佛與隔著山川歲月的另一道聲音重疊。

“當仁不讓。”

這一瞬間，褚阿良好似從眼前這位年輕公子的神采中，又追尋到了當年意氣蘊藉的郎主，忍不住擊榻道：

“是，就是當仁不讓！郎頗肖，頗肖。”

燭火未歇，這一談，便談到了三更天。

褚阿良許久不曾與人正常說話，此夜臆盡吐，終于可以放下心中大石。

簪纓說要余生奉養他，褚阿良咧著拍拍自己的廢，給婉拒了。

“文臣死節，將軍死戰，那麼多人都沒回來，小人是僥幸撿回的一條命。郎不欠小人什麼，小人也當不起如此厚待，糊涂日子過慣了，還是觍向郎求一間茅屋，白日沐，夜里聽風，如此了了，便是了。”

簪纓答應。

在屋里時徐寔一直沒說話，等三人走出東閣，吹著夜半清風，他方斟酌著語氣，對簪纓緩聲道：

“聽刑部那邊的回話，周燮代了，他扶棺回京時，唐夫人并非無所疑，反復細問了他三遍使臣在高辛族長面前的言辭，以對比細節。周燮皆按子胥公的說辭回答，只不過將他的份冠在傅容上，九真一假，唐夫人終是沒尋出破綻。小娘子要知，并不是那小人機智過人才使謀得逞，而是子胥公做的局，百無疏，機穎無雙。”

簪纓卻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脆弱，聽了默然一許，轉向衛覦，語氣松泛：

“小舅舅，徐先生真好，當初因著邱氏跪我，也是像這般，說了我阿娘一筐好話來安我。 ”

徐寔聽了這話音，便放下心地笑笑。

他也是時至今日，方知那名郎君的里乾坤，心志高遠。

當初唐夫人下嫁區區一庶子，不人皆道此子無出眾，替唐夫人不值。

今日再看，他不配，還有誰配。

簪纓雖為解嘲，過后還是向徐寔福。

霎著眼睫，輕又認真道：“我知道的。”

月初無月，衛覦抬頭向長幕如墨的夜空，“世人欺他，他不欺世人。”

這一夜，風涼如新水。

朝廷對于傅容冒名頂功之案，很快查明真相。

五日后，晉室張告示昭諭天下，德貞九年陳留之戰，真正與鮮卑高辛氏結盟救危者，不是傅容，而是子胥公。

其后，獨代父籍，朝廷為告忠魂，追封子胥公為開國郡縣公，謚號忠，配太廟，皇帝又特令以郡王之禮厚葬。

同時，朝中也一并追封了幾位在此前百年的北伐中勛功卓著的將領。

其中便有祖松之，封為綏征北大將軍，加鎮平侯爵位。

“‘’是文謚，‘忠’是武謚，世叔是南渡以來唯一一位獲文武謚的晉臣。”王三娘來看簪纓時如是道。

非但如此，拋開一品親王爵不說，開國郡縣公的爵位僅次于嗣王，蕃王，朝廷又冊了忠公生母于氏為一品的誥命，又為了補償忠臣之后，將傅氏本支抄沒家產，盡數歸于簪纓所有。

不過看著簪纓短短幾日，就瘦了一圈的小臉，王三娘又握著好友的手神泫然：

“若是世叔與唐夫人皆在……便好了，他們定將你當寶貝一樣寵。”

什麼爵權富貴，都比不上有知冷知熱的父母在邊。世道澆薄，補不上這份溫，只好拿冰冷的死后哀榮來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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