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能有家眷呢?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丈夫走的便是這條路,為什麼空先生不行呢?
阮銀姑不明白,但仍然秉承著的優點,不懂,也不多問。
暮年的阮銀姑回憶起來,空先生所在的那個夏日似乎格外漫長。大約是被閑置了太久,他也開始自己出去找事做。阮銀姑知道他買了一輛壞了的汽車,又自己將車修好,閑來無事,便順著公路一直開,開到海岸線的盡頭,開到懸崖之下,幾乎要開進印度洋翻涌的巨浪之中。
他終于開始留下一些珍珠,賣掉后不養自己,養車。那輛車太過破舊,每每從家門口開走,阮銀姑都會擔憂他在半路報廢。空先生給它換了排氣,換了胎,換了車門,幾乎換掉了整輛車,仍然無法阻止它發出散架的轟鳴。
果然,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那天很熱,阮銀姑去唐人街上買冰,行走間聽得后一輛車長按喇叭,按得十分不耐煩。回過頭,發現駕駛座上坐了個人,明眸,黑發,五艷麗。副駕駛是只狗,形巨大,趴在車窗上氣。車太寬,在狹窄的街道上艱難前行,擺攤的小販紛紛讓開,阮銀姑也讓開。
然后從車側看到了坐在后座一臉乖巧的空先生,和車后面用鏈條拴著的,空先生的那輛破舊老爺車。
穿過這條窄就是出口,唐人街的盡頭是修車鋪。那帶狗的人已然不耐煩到極點,油門跟著剎車,后面的車被猛拽又來不及停下,“咣當”一聲吻過去,將人的保險杠也撞掉了。
可憐!空先生就賣了那麼幾顆珍珠,要修自己的車都不夠,現在還要給那人修車了。
空先生在人間是個話題。當天下午,阮銀姑就從別的人那里聽說了這位司機的名字,金紅玫。們說也是運送珍珠的司機,悉尼來的,出錢的老板姓祝。
往常都是即來即走,珍珠若是沒取到還能過一夜,珍珠若是拿到手,便直接掉頭回悉尼。這次倒好,車被撞得掉了保險杠又歪了排氣,修車鋪前面還排著其他司機的車,讓金紅玫等三天。
三天!
銀姑那幾日去唐人街,日日看到金紅玫抱著手臂牽著狗,使喚空先生給打點早飯,打點午飯,打點晚飯,打點宵夜。遠洋渡都是定時定點,三天后取車,路上時間,開船前夜才能趕回悉尼,怪不得對空先生一肚子火。
至于空先生?任勞任怨,予取予求,不是阮銀姑親眼所見他當時人不在車上,都要覺得他是故意把人家的車撞壞了的了。
那條街雖說也是唐人街,可比不上墨爾本,也比不上悉尼,只是碼頭里臨時湊起來的草臺班子,一道順心意的菜都沒得點,全是路邊攤。取車的時間定在第三日晚上,金紅玫要連夜開回悉尼。出發前的最后一頓飯,阮銀姑實在看不下去,空先生把那金小姐請回家里,點火燒菜,好好的招待致歉。
丈夫出海尚未回來,家里只有,空先生,做客的金小姐,和牽著的那只威風凜凜的狼狗。金紅玫將它的牽繩拴在門上,它就脊背直原地坐下,兩條前直,眼睛一眨不眨地著門三個人,做好主人的哨兵和衛士。
阮銀姑只會說閩南話,空先生則是什麼語言都略通。金紅玫能聽懂在意料之外,這是在唐人街迎來送往打下的功底。三個人好好坐下來吃了頓飯,阮銀姑問那狗什麼品種真是威風,抬頭一笑,一字一頓地教念:“捷克狼犬。”
說這四個字的時候真好聽,口音分明是的,但吐字明亮又熱烈,像是花骨朵在太底下一團一團的開。阮銀姑細細地看,穿了件雙排扣的翻領長,平底鞋,濃的黑發披在肩頭,眉眼黑得像墨,又是嫣紅。如凝脂都不夠夸,像是南洋珍珠,表層下面還有瑩潤的。
金紅玫也看,夸漂亮,像一個認識的律師朋友。阮銀姑紅了臉推辭,說自己只是漁家,怎麼能和做律師的人相比。
“我不喜歡論出,我覺得什麼人都是一樣的,”金紅玫說,“我因為日本人逃到這里前,也只是個上海的舞。”
聽到“日本人”三個字時,空先生一貫溫和平靜的表忽然變得有些嚴肅。那頓飯吃完,阮銀姑送金小姐離開,見牽著自己的狗,拿著那箱珍珠上車。奧斯汀汽車絕塵而去,后是船只繁忙的碼頭與印度洋的浪。金銀姑回過頭,空先生著離開的方向,頭低下去,似是在想事。
“先生欸,魂丟了?”打趣。
空先生這才慢慢抬起頭,看著阮銀姑,臉上出一憂郁。
他來到Lost at Sea后,神總是淡淡的,仿佛是個心定如山的人。可這一刻,他的神如此憂郁。
“銀姑,”他說,“讓你們和金小姐這樣的人只能逃到海外討生活,是我們的作,太慢了。”
空先生永遠戴著面,這句話是他見的心里話。但他住在阮銀姑家里的那些日子,總歸也就說了這麼一句心里話。
Lost at Sea太小了,沒有華人報紙,也沒有外來消息。它在南半球的無數碼頭中如此不起眼,不見大船靠港,只有小小的采珠船來去。偶爾過往的司機和商人會從外面帶來報紙和消息,那麼整個唐人街都要傳遞著閱讀,識字的讀完了品評一番,不識字的在旁邊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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