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天早上就要走了。”說。
“是,”他不知道說什麼,只能重復,“你后天早上就要走了。”
“司七,”的聲音在深夜里顯得茫然,“歐洲很遠麼?”
“應當是比北平遠許多,”司七說,“害怕麼?”
“還好,不大怕,”側躺著看向他,“前幾日有些怕,不過今天忽然不怕了,像是我們離開北平前的覺,也像是走在我們兩個去西山賣蘇打水的路上。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但會比過往好些吧。”
他了的頭發。
“只是可惜,”說,“這一次,你不和我一起去了。”
“程先生信任我,我不能扔下他的囑托離開。”司七說。
“沒關系,等仗打完了我會回來的,”金紅玫在他側躺平,“我會給你講我在歐洲的事,我想那個時候,我們兩個一定吃得起滿漢全席了。”
到底是幾歲呢?說話總像上不了年紀。司七忽然意識到,無論幾歲,每次回到他邊的時候,金紅玫就會變回那個廟里躺在他邊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要遠行了。
他再送最后一程。
兩個人在上海的最后一天沒有出門,免得節外生枝。金紅玫想和他說話,司七背過不看,抱著手臂說:“你離我遠一些,和我說話,這樣明天送你離開,我回來也不會太寂寞。”
只好輕輕“嗯”了一聲。
他仍分不清自己算的什麼人,依賴他,信任他,或許也,但又不似對人。他如兄如父似親人,但怎麼會有親人像他們一樣相?他們躺在地板的兩側,睜著眼睛等到半夜,聽著街上最后的車聲消失,司七站起來說:“該送你去碼頭了。”
深夜霧氣濃重,這時候走能些麻煩。去拿行李,小小一個箱子,里面裝了幾件服和他給的錢,還有那枚荷花簪子。兩個人趁著夜出發,走在前面,他走在后。快到碼頭時路過一還未開放的鐵門,回頭看他,他走上去,從地上撿起一鐵,擰彎了進鎖眼,“咔嗒”一聲。
咔嗒一聲,時倒流,他們一個十二,一個十三,一前一后走在北平城的夜里,抱著的包袱里全是從戲班子來的贓。他是臟兮兮的小戲子,是臟兮兮的小乞丐,他們同吃過一串糖葫蘆,同睡過一床被子,同乘過一輛火車。
原來如此。從北平到上海,他送一程,陪一程,護一程。現在他們同行的路終于走到盡頭,他將送上那艘遠洋渡,去繼續驚濤駭浪的人生。
他知道他是誰了。
他是在這凡間的擺渡人。
***
【1953年,香港】
司七在上海待到孤島時期結束,在租界也淪陷前被程先生去了香港。但香港也很快不再安全,程先生著手出國,問他要不要一起。
“我不去了,您一個人保重,”司七搖搖頭,“我是北平人,香港已經離故鄉太遠,我不想再走了。”
他是不想走了,也是怕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更加等不到金紅玫了。
回首往事,他這輩子好像沒有真的自己決定過留下或離開,命運不給他選擇的權利,命運只是推著他走。
如今他終于能自己選一次,他不走了。
他在炮火里靜悄悄地活著,年時代的學徒技藝派上了用場,他以為人修表為生。一日日的挨過去后,他拿出了那些年替程先生工作留下的積蓄,在鬧市區買下一套商鋪,開了一家平價的表行。
距離金紅玫離開上海過去了五年,十年,十五年,他沒有再聽到過的消息。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他還活著,但也只是冥冥。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讓無數人流離失所,遠離故土,只是其中再渺小不過的一個。
和苑竹重逢是意料之外。
他的表行起初只賣平價貨,后來積攢了些信任他的老顧客,會預付款項托他購置名表。這天他正打開店門等約好的客人來找,兩道男聲漸近,他忽的聽到鄉音。
好難得,不是粵語,是帶著北平東城腔調的男音,聲線冷淡,陌生又悉。他站在門前抬起頭,看見苑竹站在他的顧客旁,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帶了驚訝。
程先生曾說他“栽過跟頭吃些教訓,到了我這個年齡,就剛剛好了”,程先生果然會看人。十五年過去了,一場戰爭結束,苑竹的眼睛里也有了眾生,不再那麼招司七討厭。兩個男人坐在表行靠里的茶桌旁,他竟能沉下心聽苑竹與他敘說平生。
他說自己沒回上海是被家里人關起來,關到七月七日戰事起來,一家幾十口人張羅出城,大哥累得病倒,他了一家之主,就更加走不開。再往后戰火燒到全國,苑家家業凋零,撐了四五年,最終還是以分家了事。
“明白,”司七冷漠地說,“你們這些大家族的孩子要顧的人太多,不像我們這些孤兒,只顧自己邊人就好。”
他在替金紅玫原諒苑竹嗎?需要他替他原諒嗎?為什麼事到了最后,又了沒有一個人做錯呢?他怎麼又沒有人可以責怪了呢?
又或者到了這個年齡,千帆過盡,責怪與原諒都已經沒有了意義。金紅玫走了,離開了上海。苑家凋零了,苑竹如今也只是個普通的商人。至于他司七,在這鬧市一隅開一家鐘表店,那個瘸的小乞丐,也找到了自己安立命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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