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佑看了一眼酒杯。
邙山平後,他對晉王已經多加提防。
不過雖然人心難測,但也還未到杯弓蛇影的地步。營帳這麽多雙眼睛盯著,劉禮不會莽撞手。
“世子爺上有傷,就不要喝了。”主帥衛燃一麵撕開羊,一麵勸道。
此次大勝,孔佑厥功至偉。
自那日衛燃帶領軍隊與孔佑一起夾擊敵軍後,便對孔佑多番關照。
給他最好的醫,飲食也開小灶,甚至同孔佑隨行的護衛江流,都得到了優待。
“無妨。”孔佑卻舉起酒杯,同劉禮遙遙致意,繼而緩緩飲盡。
“好酒!”他讚道。
營帳燭火耀眼,映照得他玄青角的雲紋微微閃。
見孔佑如此,中壘、屯騎等八校尉共同舉杯,恭賀戰事大捷。
孔佑豪爽飲下,數杯卻並無醉意。
“明日還要追擊敵軍,”衛燃道,“諸位要適可而止。”
校尉們連連應聲,都希第二日可以由自己率軍追擊。
“本王去!”沒想到劉禮起道,“自戰事開始,本王尚未有大勝之仗。明日就由本王率領五萬騎,追擊匈奴吧。”
衛燃一直暗沉的眼眸忽然亮起,拱手道:“那便勞請世子爺從旁協助。”
孔佑欣然答應,帳氣氛更加熱烈。正要痛飲後散席,突然聽到外麵有吵鬧聲傳來。
“怎麽了?”
坐得距離帳簾最近的步兵校尉起,勾頭出去,又轉回稟。
“是楊嘯舊部,聽說打勝了仗,想趁著將軍們心好,恢複他們的軍籍。”
聽到楊嘯的名字,孔佑和劉禮對視一眼,麵疑。
步兵校尉隻得把事講得明白些。
當初太傅楊秋皓被抓,太傅之子楊嘯要帶軍反叛。他的親信當然聽他的,但有三四個校尉與楊嘯對抗,起了訌。楊嘯一麵同匈奴勾結,一麵誅殺這些兵馬。校尉們幹脆帶上糧草叛出北地軍,跑到沙漠裏躲避了。
但既然已經叛出,無論原因是什麽,朝廷尚未裁決之前,這些兵馬都已經不在軍籍。
這會兒回來,是想請大將軍幫他們同朝廷說些好話。
衛燃是個通達理的人,他點頭道:“出去告訴他們,本將軍會為他們上奏請旨。沙漠維生艱難,讓他們明日收拾行李,先回來吧。”
步兵校尉樂嗬嗬出去回話,孔佑也站起,說要見見敢跟楊嘯對抗的人。酒席就這麽散了。
初雪下得不多,太剛剛曬到,就化完了。
沈連翹忙完金樓的事,挽著蔚然的胳膊出門,去裁鋪定製冬。
挑了最好的棉花,最的裏,百姓能用的最好布麵。
先給娘和紅芍各一套,再給夫子師娘各一套,又扯了一匹天青的好料子,左看右看,瞇著眼笑。
“哎喲,”蔚然道,“這是要給郎做一套了。”
沈連翹任逗笑,給掌櫃留下孔佑的尺碼,又寫了世子府的地址,囑咐送上門去。
這一下花費不銀子,了荷包裏剩下的銀兩,索又給蕭閑、江流、嚴管家各做了一套。
這些都是願意對好的人。
對好的,會忍不住報答。
“掌櫃的真是大手筆!”蔚然搖著頭讚歎。
“也給小姐來一套?”沈連翹客氣道。
“來呀!”蔚然出胳膊,“來,量一量本小姐的尺碼。”
說著果然讓人給量了,一麵量,一麵還看著沈連翹心疼銀子的表,哈哈大笑。
“看你,哪兒有丞相府小姐的樣子。”沈連翹嘟道。
“還不是跟你學的。”蔚然得意洋洋。
沈連翹便笑了。
“也吧,小姐沒照顧金樓生意,這個算是謝禮了。”說著囑咐裁鋪掌櫃,“找塊最便宜的棉被料子,深綠底大紅花的,給小姐打扮起來。”
雖然這麽說,但沈連翹結賬前,還是給蔚然挑了一件霜底,茜碎花的名貴料子。
看起來穩重又不失活潑,應該很適合。
兩人出了裁鋪子,迎麵遇到蕭閑。
他穿著一件略薄的黛長衫,腰間係一條栗綢帶,上麵掛著好幾塊玉玦,走起路來“叮叮咚咚”地響,看到沈連翹,出舒展的笑容。
這笑容一如往常,散漫、自由、無拘無束。
沈連翹上前一步,蔚然避嫌,已經後退著側。
“哥!”沈連翹出手,“給錢。”
“給什麽錢?”蕭閑豎眉道。
“妹妹知道你怕冷,剛給你定製了冬。錢都花了。你以前騙我說良家的生意給我,也沒見你給啊。”
給的就隻有那些人名罷了。
“那些人裏,隻要做生意的,都是你的生意啊。”蕭閑提醒,見沈連翹不依不饒著手,無奈道,“多錢?”
“五十兩!”沈連翹道。
“這麽貴?”蕭閑一麵抱怨,一麵從袖中掏出銀子,放在沈連翹手中,“這京都的布料,都是金子做的嗎?”
蔚然聽到這句,不由得笑了。
倒不是金子做的,實在是因為做的服多,都由這位冤大頭雙倍買單了。
見到蔚然笑,蕭閑才同搭話:“二小姐也在。”
蔚然轉過,對蕭閑施禮。
丁香的袖刻意攏起,遮擋住那個小巧的手爐。
銅質鏤空鳥紋手爐,是蕭閑送給的賠禮。
蕭閑並未注意這些小事,他的注意力在京都的風人上。
“我看這大周稅賦已降,京都卻還是一片蕭條啊。”
街麵上有不店鋪都是關閉的,行匆匆的路人裏,也很有高聲談笑的。
自皇帝即位,苛政重稅已經有好些年。
繁華城,如冬日的花朵般,漸漸有凋落衰敗的頹勢。
沈連翹沒想到蕭閑突然說這個,看了看左右道:“大周厲害,還是大梁厲害。”
“當然是大周。”蕭閑抿笑著,拍了拍沈連翹的肩頭,“但是心肝妹妹啊,天下可沒有常勝的將軍,也沒有國祚永延的國家。大周……”他雙手握在前,又猛然張開,仿佛什麽炸開道:“距離轟地一聲……不遠了。”
沈連翹畢竟從小長在大周,聞言搖頭道:“怎麽會?”
蔚然卻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你說呢?”蕭閑微微低頭,詢問眼前的姑娘。
他看起來很有耐心,就連下上的疤痕,都出幾平易近人。
“或許會吧,”蔚然抬頭道,“國有興盛衰敗,但不管到什麽時候,大周的子民都會發圖強抵外侮,建立一個無人敢侵的國家。”
說得擲地有聲,顯然是站在大周人的立場上,要挫敗大梁皇子的野心。
蕭閑臉上出震驚的神,接著無聲地笑了。
“好口舌。”他道。
“所以,”沈連翹出拳頭,捶在蕭閑口,“你就別想著占我大周的便宜了。”
“不想了不想了。”蕭閑向前走去,含著笑意,回頭看了蔚然一眼。
這一眼看得認真,似乎要把蔚然的一切記在心裏。
“年節將近,”蕭閑道,“我該回去了。”
這一趟收獲很大,眼下孔佑再勝一局。蕭閑也要回大梁去,等合適的時候,同孔佑談條件。
正是北地最冷的時候。
將軍們的角弓被凍得難以拉開,鎧甲冰冷沙漠結冰。孔佑端坐戰馬向後看了一眼,見營帳邊往日飄揚的旗幟,已經被凍得無法翻卷了。
然而這次的追擊至關重要。
前線已傳來消息,說匈奴單於之子繼任王位,已經調集兵力,準備在涿邪山休整後,開拔攻擊大周主力。
故而說是追擊,其實也是正麵迎敵。
晉王劉禮鬥誌昂揚,先一步邁出寨門。
大將軍衛燃忽然在此時喊住了孔佑。
“給世子爺輿圖。”
他說著上前,親手把輿圖送上。
孔佑接過輿圖,衛燃卻並未鬆開。覺到對方微小的僵持,孔佑有些意外地看向衛燃。
“世子爺,”衛燃道,“沙漠路況多變,您要仔細看看輿圖。”
遠劉禮轉過頭,呼喊道:“兄長,走了!”
孔佑把輿圖收在袖中,原本意氣風發的神已經變了。
衛燃眼中出一不忍,拱手道:“祝世子爺凱旋!”
“祝將軍凱旋!”留在營寨中的士兵恭賀道。
孔佑收回目,馭馬向前。
行軍途中,他打開那幅輿圖。
那上麵沒有山巒道路的圖紋,隻有一行字:“世子爺切莫回營,保重。”
切莫回營,是因為回營即死。
切莫回營,是要他消失在這茫茫的沙漠中,姓埋名茍活下去,再也不要回到城。
孔佑抬起頭,剛毅的臉頰神深沉。
他忽然明白那日衛燃收到了什麽命令。
那是皇帝的命令,而衛燃顯然是不忍心的。
或許是因為相伴軍中的誼,或許是對他力克敵軍的激。衛燃選擇了通風報信,選擇讓他活下去。
風沙很大,如冰刀般在孔佑臉頰劃過。
他曾經消失在宜縣城十六年,寄居在孔老大人家裏,整顆心被仇恨啃噬,每個日夜,都想早日長大,報仇雪恨。
這一次,要繼續姓埋名嗎?
他已經二十三歲了。
人生苦短,有幾個二十三歲呢?
“兄長,”不遠,劉禮對他揮手,極力喊道,“距離匈奴大軍還有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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