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前些年相比,秦淮這一年的氣候,實在是異常。
接連遭了三場秋雨的暴擊,整個秦淮都城沒有一是幹的,莫說是日常街市走,即便是在自己院中打轉,腳尖隻要是著了地,就沒有不鞋的。
好不容易挨過了暴雨,這天,就是不肯放晴,雲層堆積的很厚,變幻莫測,一天到晚,雨連綿,就跟刀切蓮藕似地。
總歸,像是一次季節冒,發了三天三夜的燒,好不容易燒退了,鼻涕又開始流個不停,不拖個十天半個月是不見好的。
終於等到重過後的第四天,這天上午,雨不知不覺便停了,但街市上還是冷清的。聽了大半天的簷下滴水,偏偏到了傍晚,街市上逐漸熱鬧起來。
有消息,從秦淮渡口傳來,說是秦淮河河水泛濫,有決堤的趨勢,場麵很是壯觀。這些個天可把人悶壞了,因此,這消息一經傳出,一傳十,十傳百,百姓紛紛出城觀景,有點錢塘江觀的趕腳。
當然,除了那些消遣的因素,叩人們心弦的,無外乎,近十年來,秦淮河的河水,從未決堤過……
此時此刻,秦淮渡口人聲鼎沸,聚龍城中風華殿,卻是噤若寒蟬。
烏雲盤踞在天盛宮上空,黑的,偶有隙的地方,裏頭仿佛藏著一個雷,隨時都有可能會劈下來。
那些守在風華殿外麵的侍衛,遠遠看上去,手腳冰涼,像立著的。
外頭已是如此,裏頭又能暖和到哪裏去。
無痕昂然坐在冰冷的龍座上,有那麽一瞬,像是被凍住了一般,整個子一不,隻有一雙眼睛,盯在下頭,不斷閃著寒。
王執倦睜開了眼,忽然抬起腦袋,眼神怪誕地在上麵盯了有一會兒,才輕嗬地說: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一句,殺了我王執倦,還有後來人,一個王執倦微不足道,十個、百個呢?你殺不完的。”
那龍座上忽然震了一下,“製廑王,為虎作倀,此為罪一!奉命修築祭天臺,卻失職職,致鼐公祀當天天臺坍塌,造數百人傷亡,此為罪二!勾結敵軍,引狼室,使鼐公祀當天戒備全盤崩潰,此為罪三!謀逆之罪!”
殿門外,天邊忽然劃開一道裂痕,一道響雷轟然劈了下來,大風開始猖狂起來。
無痕的聲音變得更加激烈:“這三個月你殫極慮,煞費苦心!修的不是祭天臺,是蓄謀困住朕的囚籠!!!”
當是時,一陣風掃了進來,那殿門忽然被撞得哐當作響。
石蹇見狀,趕忙衝下去關殿門。
殿中的氣氛,是在一瞬間死寂下來的。
“六部謀逆,當如何?!”
天邊的閃電,穿宮牆,將殿中的靜照得忽明忽暗,在這一刻,那張四十幾的麵容,顯得十分沉。
王執倦笑了一下,回答道:“一人承罪,同僚連坐。若為謀逆,同僚至親,一並株連!從兩年前開始,我王執倦便舉目無親,株連?嗬嗬。”
又是嗬嗬一笑,就差說句“無所謂”了。
無痕僵坐在那,滿目震驚,這能想到,這話竟是從一尚書口中道出!
“你所說的罪,樁樁都對,不過有一點你錯了,”像是跪累了,王執倦直接跪坐下來,一邊打理著袖口,一邊說:“從頭至尾,我並未製廑王。我不過是為自己,擇了一位明主罷了。”
被這話一驚,石蹇聽不下去了,不惜逾矩朝王執倦叱:“明主?廑王是明主?王執倦啊王執倦!你怕不是真倦了吧?!”
但凡王執倦一些,便不難聽出,君主給他的提醒。隻要他將廑王供出,也罪不至死。
王執倦瞥眼瞧了瞧一旁的石蹇,麵不改,轉而看向上麵,“廑王的確不是明主。但非得在你和他之間選一個,那必然是他。”
“王執倦!”
“王執倦!”
滿寰宇仿佛都在響著這個令人憎惡的名字。
“兩年前,朕念你在景帝當政期間,兢兢業業,是可造之材,亦念你至親在兩年前毀家紓難,甚至為國捐,便擢你尚書一職!你這是辜負皇恩!”
“若非皇恩負我,我又豈會負了皇恩?”
兩年前的風霜陡然撲麵,王執倦眼神一勾,猝然立起了腰,滿腔怨恨道:“他們皆死於狼人手中!我不選廑王,難道要選一個包庇仇人、親昵仇人的君主麽!”
漠滄無痕聽得目中一震,瞳孔睜得圓圓的,幾乎不敢信。
那斷了一下的聲音忽然續上,“早些時候,朝中斥政之聲頗盛,我總在想,朝堂上一天天舉兵漠滄的聲音多了起來,舉兵漠滄的日子也快近了吧?然後,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我每日站在百之列,抱著笏板,沉頭閉目,聽著那些呼聲響了又熄,熄了又響,反反複複,複複反反,直到有一天,再也沒有聲響……”
他搖頭晃腦一個人在下麵自說自話,眼睛閉上的時候,額上的青筋分明。
那兩個抓得咯咯作響的拳頭,了好一會兒才鬆開。
他睜開眼,看著上麵,語氣異常平靜,“我真的厭倦了那些一味止戈休戰、一味忍讓退避的做法,我要的是你舉兵漠滄,是讓兩年前在秦淮上演的每一幕,在漠滄重演一遍!我要的是讓整個風族——債!償!”
他的脖漲得緋紅,一直蔓延到耳,兩隻瞳孔在那片沉沉的線之中,竟依稀可見斑駁。
這一刻,君臣相同,氣氛竟是死寂。
無痕第一次發現,自己坐在上麵竟是那般高不可攀,而下麵的,仿佛是來自深淵的仰。
他的眼神一閃,不得不轉向別,才息上一口氣。
“王執倦,你你你這是欺君罔上!”
石蹇見打破死寂,聲音十分突兀。
王執倦忽然大笑起來,聲音十分抑。
良久,上麵隻響了一句:
“你負的是黎桑萬民。”
窗外日趖西山,殿中一瞬間陷黑暗,已看不清人的神,隻有一道僵直的影,忽然陷了下去,像房子,塌了一半。
……
無痕一個人在風華殿的案前坐了很久,一雙原本熠熠的眼睛,融在淒清的夜裏,不怎麽亮。
直到後來,石蹇從季青雲那傳來奏折。
奏折中,大半都是關乎鼐公祀定罪之事。
那些容閉著眼睛都能想到,無痕隻看一兩本,便無心再看下去,不過都是隔靴搔罷了。
他命石蹇把奏折都撤下去,石蹇卻再次把奏折獻上。
他已然有些心煩意了,不想把話說第二遍,隻想怒,可轉頭之時,意外在麵前的那封奏折上,掃到悉的字眼……所有的緒,忽然就按兵不了。
那封奏折,是兩年來,第一次出現在眾多奏折裏,那是一封諫書,諫言者:黎桑思恙。
“陛下決定了?”
……
寅月宮,星子閣樓上,憑欄的背影十分孤高,但孤高之中卻難掩落寞。
“在想什麽?”
漠滄無病聽到聲音,旋即回過頭,他習慣將侍人們都遣退,一個人待在這閣樓上,不曾想,這會兒竟犯下過錯……心中一惶然,他忙請罪:“不知皇兄降臨,臣弟——”
意外的是,那稟著的手背,忽然被他蓋住,他的心跳個不停,冒著再次吃罪的風險,抬了一下抬,那個素來威嚴的人,此刻竟是和悅,連語調都是淡淡的。
“你沒有罪。你非得沒有罪,還有功。”
他低下頭,眼底跳著一平靜的,“臣弟惶恐,不敢居功。”
漠滄無痕走到欄桿邊,向夜空,此刻竟是一霽月當空。
“重前夕,你做的那些事,朕都聽說了。關鍵時刻,以一己之力,大退三萬敵軍,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毅力與勇氣的。”
他拍了拍欄桿,回過頭看向他說:“朕對你刮目相看。說吧,要什麽賞賜?”
漠滄無病有些走神,等無痕第二次問他的時候,他才抬了眼,“臣弟,”
他的眼睛剛剛抬起,又低了下去,連同眼中那抹剛剛騰起的。
無痕臉上一直都是期待的笑容,這一刻,隻見世子稟著手禮,回答道:“臣弟隻是盡了自己的本職,不敢求賞。”
無痕挑了挑眉,玩笑道:“以前你犯了錯,朕罰你。這次你立了功,朕自然要賞你。難道你要別人說朕是一個賞罰不明的昏君?”
“臣弟不敢……”漠滄無病瓣了兩下,他從沒有像今天這般踟躕過,“臣弟……”
無痕等了他兩下,還是聽不到什麽答案,索一笑。
臨走時,腳步在世子肩側停了停,拍了拍他一直繃著的肩膀,不笑著道:“等你想好了,再來找朕討賞吧!”
……
那些有關“允他返回故國”的請求,終究是沒能說出口。
究竟是明哲,還是憾呢?
漠滄無痕走後很長一段時間,漠滄無病依舊停留在那,心緒不寧。
……
稍晚的時候,白餌忽然被召至風華殿。
踏進風華殿的那一刻,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抑。
“重前夕你去哪了?”
白餌意識一頓,下意識看向他,想這話中早已給鋪好了陷阱。
剛要開口,他的眼神忽然與對上,竟是冷漠,“職守的暗衛說,你出去過。”
當即跪下,“臣妾--”
“朕要你說實話。”他眼神擺回那些奏折,毫不給偽裝的機會,“去過哪裏,做過什麽。”
“重前夕,宮中兵變,冷宮遭了強敵,臣妾……”
“白餌,”那奏折咯噔一聲,落在案子上,“我說了,我想聽你的實話。”
那些斷了的聲音,從某一瞬開始,徹底斷了。
他還是忍不住走下玉階,離近一些,他以為,這樣便能減他們之間的距離,“嗯?”
他的聲音就落在耳邊,很近很近,也很輕。
“你的手怎麽了?你傷了?”
聞言,白餌心中一震,藏得很,沒想到,還是被他看穿了。
那本是為了騙過廑王故意在手上的一刀。
“石蹇,傳太醫!”
“臣妾並無大礙,這傷不過是在應對強敵的時候誤傷的!”
朝殿外喊石蹇的聲音,突然斷了,無痕的眼神停在那裏,不知是溫是冷。
白餌盯著地麵,始終沒能抬起頭,更無從通過神去判斷對方的心思。
直到,那雙龍靴驀然進眼簾,一直上了玉階。
“回去吧。”
忍不住抬起頭,隻見他負手而立的背影。
此時,石蹇衝了進來。
“陛下!您找我?!”
……
那一晚,回到冷宮後,白餌臥榻始終沒有睡著,直到夜半子時,宮中有消息傳出,君主連夜下發緝拿令,查封禮部所有任職員府邸,所涉親眷,無論有罪無罪,一並收押,聽候問斬。
其名曰:連坐、株連。
半夜,聚龍城城門大開,從長長的軍隊湧朱雀街的那一刻,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白府門前,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禮部侍郎——白禮忠,涉——鼐公祀謀逆一罪,其直係親屬——一並株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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