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大的作,是瞞不住他。”顧邑之笑問,“周大人怎麽說?”
聽及這個,衙役頓時有點於開口:“咳,大人吩咐了,他不來報案,我們隻管裝聾,若他來也不怕,咬死是竊賊幹的,假意查上個把月,再跟他哭一哭衙門人手不夠,要著命案去。”他深吸口氣,“大人還說,話到這步,倘若他要點臉,應該就不會追究了。”
“命案?”顧邑之啞然失笑,“可你們一年也接不到幾樁吧?”
“並不局限於人命案。”衙役越發恥,解釋說,“前日李家的馬打響鼻,驚到張家的豬,豬給嚇死了,大人管這也命案。”
說實話,跟隨這麽個擅於耍的縣令,他們走出去也時常臉麵無。
躺在屋頂閑閑月的豫懷稷,聽見周縣令對案件的歸類,極輕地笑了一下。
夜空泛出微弱的青,樹尖飛來幾隻鳥雀,驚起沙沙響,是黎明將至的前兆。
顧邑之舉目遠:“周大人治理汶都已自一脈,過去也是塊太平地。”他眸底青灰冷然,“但六子失蹤後,我四打聽才發覺,近一年裏無故蒸發的不隻是他一人,全是沒有親眷、帶傷病的乞兒,他們消失前都找葉鄂水義診過,這很不尋常。”
衙役正道:“是,大人也說,葉鄂水守著他一畝三分地的小醫館,日日坐診采藥,沒有離開過汶都。”他複述縣令的話,“如果真與他相關,醫館挖不到什麽,隻能往山裏去尋了。他常去後山曬草藥,對山中地形得很,要藏個人上去並非難事。”
銜接他的話,顧邑之展開山勢圖:“我上山排過,有的路通往山腰的觀音廟,清晨的香客多,夜晚僧人要走打水,他不會走。”他指向朱筆勾畫的道兒,“再篩去我查找過的路,我挑出幾條可能大的,你們先搜一。”
他們似乎吃準六子還沒死,要去山中找尋。顧邑之又仔細同他們代了一些事項,直到天邊微微泛出魚肚白,院中才歸於寂靜。
顧邑之回屋拾掇下自己,洗去臉脖間的泥塵,換上幹淨服,去灶臺把清粥熱上,再到裏屋扯他家胖小子起床。伺候完小孩吃喝拉撒,他就著一碗薄粥和兩隻饅頭,有條不紊地用完早點,推開門向學堂的方向走去。
隨著他沒在道路盡頭,長夜將明,一簇金混青藍的天空。
豫懷稷拂一拂袍間的水,利落地翻下屋簷,飛離開。
顧槐生在院子裏給烏準備胡蘿卜,隻見一道灰的疾風咻地刮過,吹他額前幾呆,他大張著,驚得胡蘿卜都掉在地上。
豫懷稷回去以後,把昨夜的事說給宋瑙聽。
宋瑙恍然:“原來周縣令的夫人犯病是假,他跟顧邑之聯手拖住葉鄂水,才是目的所在。”
豫懷稷應道:“雖然這姓周的婚晚,但還有點小聰明。”
宋瑙無奈地看他:“這跟不婚又有什麽幹係?”
“沒關係。”豫懷稷目沉著坦然,“隻是提到這個,不知怎麽,有點爽。”
他的言下之意:既然提一次,爽一次,一直提便一直爽,管他什麽因果邏輯。
對他古怪的喜好,宋瑙一時接不了話,唯有扶額歎氣。
聽發自肺腑的一聲歎,豫懷稷笑起來:“我明早也去山上轉一圈,幫他們找一找有什麽線索。”他說,“就算那小乞兒還活著,這麽多天過去,再找不到也夠嗆了。”
他溫聲報備:“我若中午沒回來,你便自己先吃點,不用等我。”
但宋瑙沒能等到豫懷稷午時回來,豫懷稷出去沒多久,一群兵縱馬而來,將客棧團團圍住。
宋瑙的神好了許多,在一樓聽店裏小廝聊天,正說到縣衙門口出事了。
今天本為齋戒日,周縣令按慣例在街邊搭粥棚放糧,但才剛開始分發,最先領到饅頭的人突然口吐鮮,踉蹌幾步,栽倒在地。
“聽說是有人投毒,幸好發現得及時,就四個人吃出事,當場給抬進縣衙診治。”
店小二話一落地,兩排兵衝進客棧,沒等掌櫃回過神,他們四下觀一圈,便走到宋瑙麵前,護衛長模樣的男人同說:“麻煩姑娘隨我們走一趟。”
宋瑙手抱黃八鬥,能如此不著頭腦的,還是上一回在華坡,盜墓賊稱是準王妃。
繼那次之後,麵對護衛長,又出相同的迷茫來:誰?我?我嗎?
護衛長還不厭其煩,又說:“周大人收到消息,有一更夫昨夜醜時看見姑娘在周府門前出現,行跡有些可疑,他跟了你一路,看你從周府出來,最後走進悅來客棧。”他嚴肅道,“現在懷疑姑娘與投毒一事有關,還請您配合我等,去縣衙見一見大人。”
周遭食客倒吸一口涼氣,宋瑙皺起眉來:“我前些天臥病在床,今日才下樓走,是不是哪裏弄錯了?”
掌櫃也趕忙附和,但護衛長抖開一幅長卷,畫中人與宋瑙有七分相似。這畫像畫得也有些意思,若單拿出來看,未必會讓人聯係到宋瑙,可一旦拿去對照,竟是越看越像。
“這是按照更夫口述,由衙門師爺描摹的,可是姑娘本人?”
宋瑙不說話了,幾乎覺得,他們是故意找上門來的。
沉默良久,宋瑙詢問他:“我夫君一早出的門,這會兒也該回了,可否等他一道?”
“隻怕不行。”護衛長拒絕,“事出急,大人已在縣衙等候,請姑娘莫兄弟們難做。”
對話時,宋瑙始終坐在那裏,原本趴上的黃八鬥陡然跳到地上,似乎嗅聞到危險,背豎起,齜著牙,衝手執兵的兵們狂吠不止。
掌櫃嚇得魂飛魄散,撲過去抓它:“兒子哎,你湊什麽熱鬧,別嚎了,你這一嗓子是想把咱爺倆的命給嚎沒呀!”
宋瑙低手擼了一把黃八鬥,雙重安下,它漸漸不再吠,隻是嚨仍發出沉得近似威脅的咕嚕聲。宋瑙站起,平靜道:“外頭冷,我回屋加件外可以嗎?”
護衛長對做出請的手勢。
宋瑙走上階梯,添完氅,取過一支白玉點翠步搖斜鬢,打理完頭發,方才隨一票差步出客棧。
仿佛他們找的不是有投毒嫌疑的人犯,倒像在請回一尊老佛爺。
宋瑙並非臨危不懼,換去年這時候,若形勢需要,雙手抱膝,蹲到桌子底下一類的事也不是幹不出。但當時的還沒許嫁,宋父對要求不多,歸納起來也就兩個字:活著。
而帝都有的是驕矜怯弱的富家小姐,夾在眾人中間,似乎也不算跌份兒。
但如今不同了,過去那個宋家的小閨,的名字已經與大昭的三王爺捆在一塊兒。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知世人一貫隻記五分好,但記八分壞。
怕後世談起豫懷稷,隻會記得他娶妻不賢,孱弱無能,卻忽略掉他本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絕不允許自己為他的汙點,削減他此生聲譽。
所以宋瑙踏進縣衙的門,腰板仍如鬆柏筆,見到大腹便便的周縣令,沒有跪拜。
眼前並非正經堂審的地方,更像一間會客用的外間。
而這周大人並不介意的失禮,大約是過胖了,彌勒佛似的臉上不斷冒出汗珠子。他簡單地問詢宋瑙名諱,何方人士,幾時來的汶都,問到昨夜在哪兒,有誰能做證時,按更夫陳述的時間,在廂房睡覺,的確沒有多餘人可以證明。
這時,周縣令側後方的門簾掀了起來,宋瑙看清裏頭的人,心猛地向下一墜。
日照在葉鄂水白皙的皮上,他薄彎起,仍是百年不變的相似微笑,雙眼細長黝黑,往外出寒針一樣的冷。
他們流片刻,葉鄂水手下頜,似在細思什麽。
須臾,他開口說:“依我所見,這子得很,人也傲氣,不先打二十板子,恐怕不會招供。”
聽到他趨向用刑的意見,周縣令的胖臉瞬間漲豬肝。
而他的話釘進宋瑙耳朵裏,似一把斧頭,堪堪劈開了來路上的眾多困。
原本怎麽也想不通,這多半是著人道兒了,而他們來汶都不到十天,能與誰結怨?思索一路卻沒丁點兒頭緒,但就在方才,突然領悟過來。
“倒是我的病生錯了,是不是,葉大夫?”
宋瑙涼涼一笑,角掛著譏諷的冷意,那些零碎的疑,終於漸漸連一條線。
葉鄂水留在周家的幾天裏,約莫已經知到被人盯上了,於是買通更夫誣陷,以府的辦案流程,勢必會立刻上門提人。倘若對施刑,自當會激起豫懷稷的怒火,即使周大人忌憚於他,不采用他的提議,但單憑私自押去縣衙,這梁子也已經結下了。
待豫懷稷找來,鷸蚌相爭,他便可借機跑路。
“這才剛查個開頭,貿然用刑豈不折損本名聲?”周大人一腦門兒的汗,流到鼻尖,再啪嗒掉在桌沿,“去,先把昨兒個的更夫找來,他認一認人。”隨即又指派一隊衙役,“你們幾個,帶宋姑娘下去嚴加看管,沒本手令,不許任何人靠近。”
他下達完命令,便見唰一下,十多個衙役將宋瑙圍在中央,隔開與葉鄂水。
這隊形相較押送疑犯,不如說是保駕護航多一些。
宋瑙一怔,約有些別的想法在心頭發酵,而這次,並沒思慮太久。在跟隨衙役穿過紅廊,抵達院的石拱門,抬眼見黃楊樹下,一抹極眼的。
煙灰長衫,袖口遠遠綴著一粒紅,是這時這刻,本該在寧遠學堂的顧邑之。
他出現得不合時宜,卻又恰到好。
他無形中給宋瑙一個答案,呼應了心中的猜想:他們知道是葉鄂水要做什麽的。
他們早知道。
但仍然順應葉鄂水的計劃,把抓來府衙。
宋瑙在門外止步幾秒,有些事,隻要想明白開頭,後頭剝繭起來就容易得多。
衙役退守門外,單獨步拱門,走近了,顧邑之一掀下擺,俯跪地。
他輕聲道:“非得已,王妃恕罪。”
聽他氣定神閑出“王妃”二字,宋瑙便確定下來,他們是有後招的。
而很大的可能,他們的後招正是豫懷稷。
宋瑙坐在石凳上,沒有喊他起,他仍跪在石子路上。抬手替自己斟杯茶:“難怪周縣令倒有些怕我的樣子,原是你們通過氣,順著葉鄂水的招式,也給他攢了局。”茶杯中是上等的太平猴魁,泡得正到火候,冷笑地端起,“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宋瑙吹拂茶沫,搖頭道:“我相公是長了一張多難惹的臉,你們一個兩個的,都想挑他當槍使。”略一抬眼,越過杯沿看向顧邑之,“這葉鄂水想利用他拖住府,你們還不甘示弱,反手一記順水推舟,借他的手除去葉鄂水,是嗎?”
顧邑之長跪不起,即使聽見宋瑙拆穿,他不退卻,亦不冒進,依舊平靜答來:“葉鄂水為人猾,會點武功,聽說路數奇詭,衙門中無人能與他力敵。”他雙臂伏地,向宋瑙磕頭,“我們擔心打草驚蛇,不得已順勢而為,得罪之,草民甘願領罰。”
風卷枯葉,沾帶了半邊日的暖融,和著半邊冬寒裏的料峭,打在他與地麵平齊的,寬而薄的脊背上。
“顧邑之,你不該如此。”宋瑙未喝一口,將吹涼的杯盞放回原,“你們有難,有所求,大可與王爺商議,斷不用跟葉鄂水一樣,算計著來的。”撿起碎裂的葉片,“你們到我夫君的逆鱗了,他不會出手的。”
仿若在印證說的,遠方赫然響起兵戈對陣的打鬥聲。
一衙役慌張地奔進院中,顧邑之站起來,聽他焦急地說:“那位林姓的公子來了,葉鄂水想趁逃走,跟我們的人撕破臉對上了。”他喪著張臉,“林公子也跟要吃人似的,作壁上觀,沒個幫架的意思。葉鄂水的招式太邪門了,弟兄們打他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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