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后有司設食案,各地員與四方使節獻禮,余者則端坐案前。禮樂皿,一時肅然,曲奏《乾安》,天子坐定。
隨后皇帝舉第一爵,《和安》聲起,便算正式開宴了。
葉亭宴與常照同席,分著緋袍,舉酒相對。
眾人皆知此二人是如今朝上最為炙手可熱的臣子,互為挾制,水火不容,但見二人如今態,卻不見分毫不睦之,相談甚歡。
常照與葉亭宴談論的是那副《丹霄踏碎》。
“那日在后殿一見,甚覺才高,聽陛下所言,此畫雖是幽州名家所作,卻是葉大人巧思,”常照以酒敬他,神如常,“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那幅畫,若非猜出陛下心底所想,照怕還不能這樣快地得了寵信。”
葉亭宴眉一挑,很快地將這微妙神掩藏了下去,卻不料常照捕捉到了他一閃而過的詫異,追問道:“葉大人能獻上這幅畫,不會猜不到當年之事罷?”
葉亭宴敷衍道:“平年兄說笑了。”
常照卻自顧自道:“亭宴到底是葉氏族人,過先太子恩德,縱然陛下對你那幅圖不釋手,到底不敢心,我卻是不同的。”
他以袖掩面,湊近了他,飛快地說:“可亭宴不與我心,怎知你我目的是不是相同?”
恰在此時,皇帝舉第二爵,登歌奏《甘》。
葉亭宴沒有回答,兩人隨群臣升殿、酒,隨后歸座進食。
常照平日為人木訥寡言,葉亭宴心知這是他的偽裝,也知道他是察人心的高手,于是斂了面上所有神,只問了一句:“平年兄以何說服了陸沆大人?”
常照一怔,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問出這句話來,他持著空了的酒盞坐回去,斟酌著道:“此事與我先前所言,有何相干?”
葉亭宴抿不語,再開口時便問起了另一件事:“本朝不因諫殺文臣,那些靖秋之諫中牽連的人卻被流放四夷,這可是平年兄的意思?”
“陸沆并非因我而死,”常照漠然答道,語氣中帶了幾分嘲諷,“靖秋之諫所牽連的文臣,也并非因我而死。君主不仁、社稷失和,有千種萬種挽救之法,你以為他們柱死諫是為了規勸、為了讓一切更好?”
他重出一個笑容:“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后名罷了,為了后名,他們可以犧牲一切,自己不算,還有父母妻兒。自私、太過自私,亭宴,你說,他們的父母妻兒死于顛沛道中時,可會覺得他們的犧牲是偉大的?”
葉亭宴道:“你先前說,你羨慕陸老這樣的人,難道忘了不?”
常照搖頭:“我只是羨慕,卻是不屑的。”
“他們既想要犧牲,我便全他們,也借他們全自己,有何不可?”
葉亭宴便重新倒酒,沖他微笑:“平年兄,你我道不同。”
帝舉第三爵,眾人起,堂下吹《瑞木文》。
常照有些惋惜地道:“竟是我看錯了你,我本以為,你比我更甚,誰知那幅《丹霄踏碎》才是偽裝,葉大人屠刀之下,藏的竟是仁心。”
葉亭宴隨著堂上宋瀾的作舉杯相慶,答道:“我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大事,是否該舍棄一些東西?我也在泥淖中掙扎、徘徊,甚至自暴自棄過,可最終,我還是這麼選了。”
常照仰頭笑道:“‘看取蓮花凈,應知不染心’[1],好一朵……”
他沒有說完,忽而轉頭:“你知道嗎,我忽然想明白了,當‘掙扎’生發的一剎那,就注定了你的選擇——若非你從前就是這樣的人,本不會掙扎的,就像我一樣。如若不然,你怎麼會擇‘蕖華’為號?”
“我第一次聽到‘蕖華公子’的名號時,還是在靖和元年。揚州通判沈綏賣鬻爵,攪得江南場不得安寧。公子自北境而來,同沈綏為詩友、把酒言歡,相半月,竟生生勸得沈綏出了貪腐員的名單,兵不刃地重洗了江南場。朝廷不知,可揚州城誰人不知?我未親耳聽見公子沿街布施時此起彼伏的稱頌聲,可卻是萬分好奇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敢以‘蕖華’自號?”
葉亭宴淡淡道:“平年兄過譽了。”
他面上不見半分驕矜自得之,可常照卻道:“如今我才知道,你確實當得起這個稱號。可是亭宴啊,你這麼傲氣,卻不知道自己這麼傲氣,落在旁人眼里,的確是非常非常、非常人……”
“哦?”葉亭宴依舊不卑不,有些無奈地打斷他,“平年兄竟是厭惡我的。”
常照搖頭:“我只是想得開——我一眼就能看見你的結果,蓬山此去無多路[2],蓮華敗于泥垢,公子死于非命,照竟不能為你尋到第二條路。既然看見了這些,我為何要厭惡你、嫉妒你,今日來勸你與我同行,也不過是惺惺相惜罷了。”
他出言直白,幾近詛咒,葉亭宴卻毫不在意,笑容不改:“我承平年兄的分,若有朝一日生死白骨,你我當為彼此敬一杯知之酒。”
常照有些憾地與他盞:“自然。”
于是再無他言,朝會漫長而冗雜,前三爵奏完之后,太樂丞引《天下大定》之舞,隨后四爵奏《嘉禾》《乾安》,皇帝去后,眾人方才退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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