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鶴庭似也覺得如此晤見長公主太過無禮,便要取那屏架上的外袍穿上,手臂才抬起一寸,眉峰然輕皺。
宣明珠覺察了出來,沉聲問:“到底還是傷了是不是,傷在何,要不要?”
消息傳到行宮時,這場行刺已經落幕了,宣明珠卻仍舊然大怒。
轉念細思,恐怕是此前向皇帝進言,對楚王一派網開一面,了賊魚要反撲報復也未可知。當即命人提出聶氏去辨認刺客的尸,果然,是同黨。
所以宣明珠來這一趟不是紆尊,而是心存愧意。
為公,梅鶴庭是幫著朝廷剿滅逆黨的,這頭卻留出個后患的缺口,險些害了他命,這長公主理應有所表示;
為私,他是寶的父親,若今夜當真有個三長兩短,都不敢去想寶沒了母親再沒父親,該要如何過活。
于于理,都得親眼看見梅鶴庭沒出事。
假若只派迎宵們來,可不就像方才那樣,被哄弄過去了麼。
“傷在手臂上了?”宣明珠皺眉去探他的袖口。
梅鶴庭在低眸時,將那爿沁著馨香的螓首綠鬢,深深含凝眼底。退后半步,聲音孱弱道:“殿下不該來此的,有妨殿下的清譽。臣當真無礙。”
然他越這樣說,宣明珠越是擔心,知道這人向來報喜不報憂,加重聲量道:“躲什麼,給我瞧!”
什麼清譽不清譽,又不是來會老相好的,說句到家話,和他之間什麼沒有過,榆木疙瘩,難為他從哪部道德文章里摳出這兩個字。
梅鶴庭被兇了一聲,眼神奇異地。
宣明珠沒留意他的神,不由分說牽過梅鶴庭袖,作有分寸地放輕,移到燈旁,將那截袖管輕輕擼起。
滲著殷紅痕的白紗布便映眼簾。
宣明珠眼神沉翳地錯牙,“怪我心了。還有別傷著沒有?”
梅鶴庭眉心忍痛似的輕顰,邊卻是掛著安的淺笑,緩緩搖頭。
事已至此,他只得比手請公主在方桌落座,自己巍巍地坐在旁邊。
單手為倒了杯茶,視線從腕上的菩提子劃過,他淡道:“殿下萬勿自責,這一遭,原本在臣的預計之,只是出現了小小偏差,低估了亡命之徒的狠厲。這傷口不深,將養幾日便好了。”
“別忙了,我不喝茶。”宣明珠氣頭上的聲音還很生,此來全然是為公,擱在茶桌上的手臂一拐,正看向梅鶴庭道:
“本宮的疏失本宮承認,梅卿也確有思慮不足之,你是什麼人?是陛下看中的賢臣弼士、除叛一事中的功臣、汝州鄉試的座師,豈能拿自己做餌!你膝下還有寶和梅豫梅珩,日后行事也要多想想他們。”
梅鶴庭靜靜聽完,垂下長睫,“是,臣知罪。”
何嘗不知,夤夜而來,是為大義,為兒,只是不為私。
不管他的傷口深不深,不問疼不疼,只是要確認,他這個人沒死就好。
可他依舊很開心,只要來了,他怎樣都歡喜。
借著落寞的視線,明正大盯住那段挨在尾指上的袖。
清涼的,原來是藕雪紗襦。
他終于在生辰這日的尾聲,親眼見到了的穿著。
記得他們親第一年,為他慶祝的第一個生辰,穿了一件極艷的金流仙,將自己做為禮展現在他面前。
那日,他呵斥了。
他生平以來頭一回兇一個人,還是長公主,還是他的妻。話音口而出后,翰林院朱墻下的驚詫怔忡,圓圓的眸子里蘊出水,他自己也嚇得惘住。
只因窈窕姿上的那件華裳,是前一夜在繡床之上,挑著他海如一件件剝去的……
他事后向道歉,卻沒法告訴,自己并非生氣,是懷揣著鋪天蓋地的悸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人的珍寶,只想藏得嚴嚴實實,一丁點也不想給別人看見。
之后每一年生辰,梅鶴庭都默默著意公主的穿著,然而再怎樣艷人的裝,在他印象里,都無最初的那件流仙好看。
再也沒有穿過那件如仙人的裳。
其實,他從那時起就不配了。
這七年原是老天送給他額外的恩賞,他卻一直執迷不悟。
自縛之繭不尤人。
見梅鶴庭低頭不語,蒼弱的面容犖犖孑落,宣明珠頓了頓,自省一味的拿腔拿調是不大好,畢竟人家剛了公傷,這麼直言訓戒,仿佛心拿份踩前夫似的。
便又緩和語氣道:“自然,本宮會調派些人手給你,盡量避免今日這樣的事發生。梅卿安心養傷吧,缺什麼藥知會本宮,寫字的手若落下癥,可惜了那手丹青。”
言罷,試探著問,“不會耽誤初九的第一場鄉試吧?”
不在汝州便罷了,既然在這,自家地盤上的科考事宜該問的還是要過問。
若是梅鶴庭不行,得抓回折子到前請示替換主考,關乎天子門生的事拖延不得。
梅鶴庭睫尾黯了一下,很快抬眸,眼中浮現清雅的笑意,“臣絕不誤事。”
宣明珠聞言放下心,起道,“,那本宮便回了。”
那截冰涼的袖離他皮而去,像一柄寒刀莽然從心頭拔起,比手臂上的傷口驚痛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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