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回的。”梅長生終于進話頭,也不知是對誰保證,清朗在眉,楚在睫,“我會早點回來。”
他既這麼說了,宣明珠便沒再堅持。
于是梅長生回房換了玄青的便服,將及晌午時,便帶了余小七等幾人去太和樓赴宴。
“迎宵,你去跟在后頭照應些。”
江南的氣候比上京暖些,是以梅長生此日便未罩斗篷,一輕錦服,襯出星魂月魄般的骨格。
到太和樓前,早有幾位當地秩吏敬候,個個著阜綢服,華麗富氣。
見了這位朝廷派來的梅巡,他們臉上有愕一閃而過——雖則對大名鼎鼎的江左梅探花早有耳聞,眼前之人卻仍是出乎他們意料的年輕俊逸,不像油持重的京,倒似哪家貴介公子。
再一琢磨,他不正是江南第一族梅家的嫡長孫麼,互相打個眼,忙趕前見禮。
“下等見過梅大人。大人當真龍姿表,此番路途契闊,有失遠迎,州牧大人略備薄酒,已恭候多時了,請,請。”
梅長生神清謖,略略頷首致意。
他觀顧酒樓兩傍,見隔壁是一間客流很盛的點心坊,新出屜的糕餅甜香飄而出,目微,道聲稍等。
當地吏大眼瞪小眼,只見這麼個風姿矜貴的人邁步走到那鋪子,問點心怎麼賣,什麼點心好吃,哪樣是甜的哪樣是酸的,問明后選了幾樣,請店家包得致些送去下榻的驛館。
幾步路的功夫,此事便傳進了二樓雅廂的楊青昭耳里。
這位年過半百的阜州牧面對一大桌酒菜,與邀來坐陪的當地綢富商互相對視,捋著黑白摻半的胡須狐疑道:
“這位巡大人什麼意思?點心,打包,莫不是暗示我們吃不了兜著走?”
一人沉道,“正菜之前要點心,這位大人的胃口怕是不小。”
這廂兀自驚疑,梅長生已款款然上得樓來,進門與楊青昭寒喧過后,目不聲地巡視一遭。
這一桌非即富的人,其他深淺一時看不出,卻皆似有海量的人。
果然,眾人將梅長生讓上主位,開席后先恭維著番敬了一巡酒,而后便是真正的“酒”宴。
什麼酒烈上什麼,哪壇斤重上哪壇,但凡梅長生略提一句稅冊,那觥籌又源源不絕地敬上來了,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可謂是登峰造極。
他要人家的錢袋口,人家便給他一個下馬威。手持令是一回事,可還有句話,現不如現管。
梅長生眉目囂然,盡數承下。這場酒一直從中午喝到黃昏,一圈的人趴下了大半桌。夕照窗閣,將梅長生鋒峻眉弓上暈出的兩道酒紅染得更紅,他抬手,扯結下裹束嚴實的白襟領,翹起薄秀的角:“楊大人,還喝麼?”
楊青昭設這一宴的醉翁之意,第一步便是將梅長生灌醉,所以這一桌人數他喝得最。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從梅三爺那兒得到的報居然有誤。
不是說梅長生打小不沾酒,是個三杯就倒的人麼,怎麼到了這會兒,他的眼神比自己還清醒!
那雙眼睛,收了笑意,像毒蛇冰冷的信子。
把楊青昭額角的冷汗當場就盯了下來。
自己錯估了他,這個年輕后生比想象中難纏。
心思電轉,楊青昭瞬間換了副笑臉,伙計上了醒酒湯,滿面堆笑道:
“下一心想著招待好大人,一不留神熱過了頭,慚愧慚愧,實是楊某這地主之誼沒盡好啊——梅大人,先喝盞湯醒醒酒?”
梅長生嗓音沉啞地笑了一聲,說不必,從袖中取出一條雪白帕,漫然撣了撣沾染酒氣的襟。
而后松開手指,那帕子飄然墜下,他順勢傾頹子,一掌拍在楊青昭的后脖子上。
“啪”地一聲,清脆得令人心悸。
酒是熱的,那頎長冷白的手指卻冰涼。
“不是大人的地主之誼未盡好啊,”男子一的君子風度仿佛被下肚的烈酒燒了個殆盡,形骸放浪,瞇眸肆笑做醉語:“梅某瞧著,怎麼像閣下這顆腦袋沒長好呢,再好的酒,沒了腦袋,老兄你說,可該怎麼喝?”
楊青昭的心涼了半截。
他當了半輩子,頭一回被人這麼單刀直的威脅。梅三公子先前給他介紹這堂哥的為人行事時,可完全不是眼前這說法啊。
岔子已經出了,他咬咬牙道,“梅大人,明人不說暗話,下跟您說句實話吧,這阜為何珍貴,以稀為貴,若一旦改稻為桑全面量產……”
他決意說正事了,梅長生反而抬起一只手止住楊青昭的話,笑笑,“本醉了,大人說什麼,本聽不分明。”
楊青昭心下郁悶,哪有酒醉的人會承認自己喝醉,他眼珠悄悄一轉,試探道:“既如此,下為大人在后頭備好了廂樓,請大人移目歇一歇神吧。”
梅長生垂睫的剎那,目瀲,低低冷笑:“你想好了再說,真要,請本過去嗎?”
“大人不是想看稅冊子嗎?”楊青昭賠笑,“那稅冊便在后樓,大人見到了,下也可有個待了。”
“殿下。”驛館里,宣明珠正帶著寶用晚膳,打探回來的迎宵向公主稟告,“這阜州的州牧果然有意刁難,備了一桌烈酒等著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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