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蒼山遠.
這白山黑水的仲春,草地上已經長出綠油油的絨一般的地毯,覆蓋著廣袤的黑的土地,其間點綴著許多不知名的樹木.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將草原從中間分兩半,牛羊,偶爾的牧人,寂靜的群山,都在春日的中休憩.天空湛藍,飄忽的白雲彷彿一條條白得像珍珠的紋理.而遠的的大山,一片皚皚,積雪並未因為春天的到來而削減,而它的對麵,一條小河潺潺,冰封解凍後,水因為周圍的草綠變一種墨一樣的黑.
花溶勒馬,上的服,一個人置這樣的白山黑水之間,那麼空闊,跟中原的景象,完全迥異.這裡在燕京城北,已經不再完全是牧民化的帳篷,而是用了泥土樹木加固,變了半房子一般,看得出,深中原的影響.
收回視線,前麵是一條通往帳篷的大路.路上,有零星的小在撿牛糞,是用來燃燒取暖的.
花溶在一株截去樹梢的柳樹下站住,它紋不地直立著,夕的餘暉照在它上麵,看得出它上麵的紋理一圈一圈的.有微風吹過,冷颼颼的,朝風聲的地方看看,在前麵的林栓好馬,然後,如當地人一般,慢慢地走出來.
遠遠地,一陣叮鈴的聲音,是一輛馬車飛奔而來.
這種簡易馬車跟中原的很不同,主要用於運輸資,很多牧民家裡都有.趕車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真男子,相貌彪悍而魯.
花溶側一邊,那馬車正要過去,隻見一道簾子忽然掀開——因為這道桃紅的簾子很有幾分南朝的氣息,花溶不多看幾眼,隻見裡麵先出一隻手,然後,是一張憔悴的婦人的麵孔,穿著厚厚的一件貂皮襖子,頭上結著發辮.
花溶心裡一震,竟然是韋賢妃——現在的太後,當今大宋天子的生母.
摒住呼吸,不讓自己出來,隻不經意地跟著往前走.
暮下,隻見馬車在一座帳篷屋前停下.
紮合沒有說謊,這正是他帶花溶來過的地方.
太後嫁給了一個退役的真百夫長!
然後,簾子掀開,馬車裡的婦人緩緩下來,作有些艱難.
此時,照在的黑的貂皮襖子上,麵有些倉皇.
花溶卻被這一瞬間的打擊驚得完全失去了思考.
這位婦人,著一個大肚子,竟然是懷六甲的模樣!
太後懷孕了,而且看樣子,孕起碼在六個月以上了.
驚呆了.
這時,那個男人不知吆喝了一句什麼,婦人接過他手裡的一籃牛糞,就進了屋子.遙遙地,看著婦人的影完全消失,既不敢前去,也不敢離開.
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著滿麵的憔悴,雙彷彿麻木了一般.
要如何才能不負重托,掩蓋太後在金國的屈辱史?
這能掩蓋麼?
拋開這些先不說,太後懷孕了,又如何能帶一個孕婦逃跑?
而且,一個懷孕的太後,將以何種麵目回到大宋?
茫然地看著這片異國的天空,上帝可真是不寬厚,竟然給人設定了這樣一幅可怕的枷鎖——為逃不的鐵的辱的罪證.
男人的罪孽,最後往往都是無辜的婦孺來背負.
多麼邪惡的戰爭!
花溶隻覺得心在抖,在奔流——本不知道怎麼麵對!
更不知道自己此次要如何才能完使命.
發現自己甚至找不到機會跟太後見一麵.
今天已經不行了,隻得再尋機會了.
花溶騎馬,慢慢地往回走.
這一路的柳樹,已經發了新芽,暮下,已經分不清是城南還是城北了.
頭頂是一片藍的海洋,沒有一雲跡,月亮正在堂而皇之地冉冉升起,毫無遮擋,是一圓月.它先從白的山背後升起,越過山頂,越升越高,它的眼睛似乎總是仰著,著到達更深更遠,像午夜般漆黑的天頂.
幾顆疏朗的星星點綴在它的旁邊,顯得那麼冷清.
前麵,一陣胡笳吹起,帶著一黑夜特有的淒涼——盡管這個夜晚月如水,亮如白晝.
兩旁的路上不知是什麼無名的野花,也在春末出頭來,發散出一奇怪的香味,幽幽的,跟胡笳相映趣.
這胡笳也很奇怪,彷彿是聽過的,一忽兒,又轉了另外一種聲音,竟是一種改良的南朝的曲子,混雜著胡笳,時而婉約,時而雄渾.
紫泉宮殿鎖煙霞,
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
錦帆應是到天涯.
於今腐草無螢火,
終古垂楊有暮.
地下若逢陳後主,
豈宜重問後庭花?
……
何人會在這白山黑水吹奏這樣的曲子?
陳後主亡國,宋國昏君亡國,可是,這又豈能單單一句“豈宜重問後庭花”就將兩國的戰爭一筆勾銷?昏君自然可惡自然該死,可是,淮揚那種可怕的大屠殺,難道不是跟昏君一樣的可恥和兇殘?
心裡忽然憤憤的,難道因為宋國君臣昏庸無恥,難道異族人就可以肆意來殺害宋國的千萬無辜人民?
吹曲子的人,究竟是想說明什麼?
曲子再次變調,如果說前次還帶了雄渾,這次卻是變了徹底的纏綿,卻是一曲《清平樂》:
春風依舊.著意隋堤柳.得鵝兒黃就.天氣清明明候.去年紫陌青門.今朝雨魄雲魂.斷送一生憔悴,能消幾個黃昏.
…………
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人,這樣的曲子!花溶心裡忽然湧起一極大的不安,彷彿來人的這聲聲胡笳都是吹給自己聽的.
雙夾馬,正離開,忽然聽得一個聲音:
“花溶!”
勒馬,既然被發現了份,也不急於逃竄,而是穩穩地站在原地.
月一瀉千裡地灑滿這異國的土地,從前麵老樹新藤裡一點一滴地蔓延下來,層層地爬滿一種明亮的淒清.
視線裡,一個人慢慢地從一棵大樹背後走出來,手裡拿著胡笳.
他!
一金人的裝束,但並非下層金人那種赤膊,而是胡服,一頭妖冶的黑發紮馬尾,給人一種獷不羈的覺.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他細看對麵馬上的子,也是金人裝扮,男子裝扮,彷彿不耐寒冷,穿著厚厚的襖子,頭上戴著大大的帽子,月下,的臉上甚至還能看到那樣的黃疸病人一般的偽裝.
隻是,他卻一眼看出來——是!
喬裝,隻能迷不悉的人.如此麵對麵的時候,他又怎能認不出來?
他提著胡笳,怔怔地看著,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心裡縱有千言萬語,也忘得一乾二凈.
舌頭彷彿失去了語言的功能.
花溶再一揚鞭,他忽然上前一步,站在麵前,攔住了的去路.
“花溶!”
淡淡道:“金兀,你……”
他打斷的話,急切地,滿是怨恨和委屈:“你我!你親自我一箭,你想殺我!”
愣一下,沒料到兩人見麵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樣.
他的語氣裡滿是委屈,戰場上縱橫多年,傷也是家常便飯,可是,被敵人傷和被傷,那是不同的,絕對不同的.
“我從未想到,你會真的對我下手!”
淡淡道:“你下令殺我的時候,也沒有客氣!”
他急急忙忙的:“沒有!我隻是想殺趙德基!我一直不想殺你!就算我下令殺你,你也不能報復我!你永遠也不能殺我……”
“憑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
話一出口,才明白,恩怨種種,皆因戰爭.
如果沒有了戰爭,就像現在這樣,麵對麵站著——
心裡的恨意,為何油然而去?
“花溶,我真的不想殺你,那個時候,是迫不得已……真的……你也因為這個而恨我麼?”
搖搖頭.
“戰爭!我們是敵人,你殺我是應該的!”
“不是敵人,趙德基纔是敵人!嶽鵬舉纔是敵人!你不是……”
嶽鵬舉是他的敵人,自己怎會不是?
縱然是敵人,秦大王也不會殺自己.
縱然金兀不想殺自己,但也要顧全大局!
這是金兀和秦大王的區別.
不知此時為何會想起秦大王,心裡一茫然,半晌沒有說話.
金兀在月下死死地盯著:“花溶,你在恨我!原來你也恨我!你恨我下令殺你……”
他忽然到高興.
有恨也是好事,就如自己曾經那樣失過.
微微一笑,在月下看著他急切的臉龐和燃燒的眼神.
再也不是劉家寺金營裡一漢服的翩翩公子;他的馬尾,他的大而黑的眼睛,直的高鼻,甚至他那樣狂的臉龐,狼一樣的眼神!
彷彿這草原上的一頭狼,彷彿白山黑水的一頭猛虎!
我可以吃掉獵!
獵怎能吃掉獵人?
獵人總是對獵充滿了掌控的心態,可是,某一天,他突然發現,這秩序顛倒了,其心的懊悔和傷,可想而知.
不言不語也不分辨,這態度令他更是驚惶,急急地,彷彿要搶占先機.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麵前,為什麼漸漸地會於下風.
是因為親自的那一箭?
是因為嶽鵬舉在海上的那種橫掃天下的氣勢?
周圍是初生的芨芨草的味道,馬蹄蒡草堅韌地掃在腳背;都是這明亮的月惹禍,清晰得能看到的睫低垂,甚至握著馬韁的手背上那種玉一般的清晰的細管.
無論怎麼喬裝,眼神都不能喬裝.
“花溶,你為什麼要來金國?”
“……”
“你為了韋太後而來!”
“……”
“我實在想不出,除了韋太後,還有什麼會令趙德基不遠千裡,讓你出使!”
“!!!”
“嗬嗬,我說錯了,其實,已經不是太後了,隻是我們大金一退役百夫長的妻子……”他語帶譏諷,“趙德基知不知道他要多一個有金人統的弟弟了?”
憤怒的又在奔湧,的聲音卻依舊淡淡的:“金兀,你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當然不是!”
“那你還想說什麼……”
“見你!我想見你一麵!”
“花溶!”
“金兀,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哪裡?”
“你既然知道了我出使的目的,自然就該知道我會回驛館!”
“不行,不能回去.”
“為什麼?”
“你一回去就會被宗翰抓起來!”
在出發之前,和嶽鵬舉就曾有過擔憂,宋國這些年出使金國的使者,幾乎是來一撥,被扣押一撥;不曾出過牧羊的蘇武,倒多了許多降金的漢將.
要盡節,其實,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金兀的聲音那麼急切:“宗翰馬上就要手了,宇文虛中再也回不了大宋了,而且,我看他也不像是能盡節的主……”
花溶知道他所言非虛,這也是曾經預料過的,但沒想到來得那麼快.
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轉著念頭,怎麼辦呢?馬上帶了太後逃跑?
金兀見的目在月下轉,是怎麼呢?害怕了麼?
他開口:“你如果不想落在宗翰的手裡,隻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嫁給我!”
嗬嗬地笑起來,一字一句:“我早已和嶽鵬舉親了!”
他不以為然:“大宋那麼多嫁給金國人的公主王妃,好些都是親了的,這並不妨礙們再為金人的妻子,是不是?”
改嫁的公主,懷孕的太後!
侵略者得意洋洋的口吻!
貞潔和倫理,都是約束尋常百姓的,在勝利者看來,完全不值一哂.
再一次沖上麵龐,花溶一揚鞭,憤怒地指著他:“金兀,你真是下作!”
他一怔!
一夜新娘
一夜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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