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又是夢魘。
方暗自松了口氣,卻忽聽側傳來溫聲:“阿姝又魘著了?”接著,便是一陣無奈嘆息與窸窣披起的靜。
婦人點起一盞油燈,取出巾帕,側坐在床邊,細細替阿姝拭去額角汗漬:“你這孩子,眼見就要到長安,怎便連日夢魘?虧得你阿兄令我夜里與你同睡,否則你這小板,如何的了日夜折騰?”
婦人端可親的面龐在燭掩映下出朦朧而溫和的澤,阿姝怔怔著,好半晌才覺神思回籠。
此時正是永興元年三月,距離方才夢中命喪長樂宮之日,仍有三年。
而眼前婦人,乃是的大嫂鄧婉。鄧婉如今二十有二,溫良賢淑,嫁給兄長趙祐四年有余。
趙氏一族起于春秋,興于戰國,趙祐這一脈,更系戰國趙國國君嫡系,世居邯鄲,勢力龐大,擁田產千頃,貲財百萬,更兼仆從佃農、游俠門客數千,乃趙地數一數二的名門族。
趙祐今年不過二十五,自三年前其父趙復故去后,便為一家之主,因為人疏朗曠達有決斷,諳韜存蓄之道,這三年來,把持這偌大的家業竟也游刃有余。
如今,應去歲臘月送走先帝而為太后的章氏之邀,兄嫂二人正與家仆一道,一路護著妹子自邯鄲往長安前去拜見。
行了半月,眼見長安將近,阿姝卻突發高燒,趙祐與鄧婉連守兩日才見好。豈知燒退后,這原本天真爛漫,因要西去見太后而欣喜期盼了數月的小妹,卻開始夜夜夢魘纏,不得安眠。
趙祐素疼小妹,便令妻日夜陪伴。
“阿嫂,我無事,只是尚未痊愈,修養一陣便好。”阿姝了酸脹的肩背,自床上起,著鄧婉關切的目,忽而低聲道,“只是給阿兄與阿嫂添了麻煩。”
這是兩個月以來,頭一次說了句話。
鄧婉替斟水的手頓了頓,隨即笑道:“一家人,何來麻煩一說?”將漆杯遞過,手著阿姝如云烏發,聲嘆道,“只是你阿兄,當真是一心為你好,阿嫂別的不盼,只盼你服個,諒他一片良苦用心……”
兩個月前,剛剛年滿十六,行了笄禮的阿姝,接到自長樂宮送來的太后親筆書信,言夜間忽夢時事,想起早年流落民間之,甚是思念,將兒接長安,共敘天倫。
自記事起,便聽父兄言,只道母親當年生產后早亡,如今忽多了個已太后的母親,著實吃驚,不由心生懷疑,屢次質問兄長,方知其中關節。
母親出寒微,先嫁父親趙復為繼室夫人,可生后才足月,卻被貪慕權位的外祖母接回家中,聽信讖語,未和離便送予時為梁王的先帝劉寬為妾。
父親然大怒,向章氏一門討回公道,然轉頭著襁褓中的稚子,恐日后生母之丑聞侵擾,躊躇數日,終是忍下所有辱與怒氣,將此事強下,暗中將章氏一門逐出邯鄲,對外只道夫人生產后元氣大傷而亡,這才避免了許多流言蜚語。
趙氏雖只地方豪強,到底也是綿延數百年不絕的大族,如此無恥無信之人,自不愿再有往來。
是以,趙祐原出言婉拒,只要他給來使留足面,對方也難奈他何。
當年武帝遷各地豪強大族至茂陵邑時,都輕易未敢趙氏,更況乎如今一空有名位,實無半點權柄的章太后?
只不料,素來順的阿姝,竟不顧他勸阻,執意要往長安去。
一個不愿妹妹親近太后,一個則秉著對母親的,毫不肯讓步,從未紅過臉的兄妹二個針鋒相對,相持整整一月,最終趙祐妥協,于大半個月前,默默收拾,帶著妹妹啟程。
只是,妥協歸妥協,兄妹間十多年的分,卻漸生隔閡。
阿姝頭一次倔強至斯,半句話不說,而趙祐左右等不到妹妹道歉,便始終僵著,即便前兩日來探病,也冷著臉一言不發。
這兩個月來,鄧婉也曾兩頭勸了數次,卻總無甚作用,今日阿姝主提起,方又嘮叨兩句,原以為得不到應答,卻不想低眉垂首的阿姝忽而道:“我曉得,阿嫂,明日我便同阿兄道歉,不辜負他一片心。”
鄧婉又驚又喜,一面替規整床鋪,令躺回被窩,一面輕拍被面,一面忍著淚輕聲道:“好孩子,不枉你阿兄連日奔走。睡吧,明日若見你憔悴,他定要心疼。”
阿姝闔眼轉,背對著鄧婉,佯裝睡,眼角卻悄然滾下淚珠。
兄長疼,如何不知?
從前糊涂,一廂愿的以為那素未謀面的親生母親,當年拋下只是為勢所迫,直到這幾日,那些預示著后事的聯翩夢境,終于讓看清孰善孰惡。
夢里,正因輕信太后,方造與家人日后的凄慘下場。
既得窺天機,哪里還能任由命運擺布?
這一世,必要保家人平安。
……
第二日一早,阿姝便至趙祐屋外,正抬手敲門,卻聽屋里傳來他與人談之聲:“……中使這是何意?吾妹尚小,初次離家,更有聲名在外,如今這世道,我怎敢令獨長安?”
阿姝貌,自小便有聲名,河北民間傳言:“率天下之材者,數姜郎;冠天下之者,唯趙姬。”
這姜郎,乃南姜氏子弟姜瑜,而趙姬,說的便是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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