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佛堂，閔公已經靜候多時了。

“師尊，他們的答復如何？誰留下，誰回？”

“都去回。”菩薩正道。

“都去？”閔公道：“師尊，戒也去嗎？這……這未免太可惜了吧。以弟子觀之，戒雖頑劣，但領悟力極強，若是留在您邊，未來造詣一定比我和道明之上。”

菩薩一擺手道：“去吧，讓他回去吧。你告訴閻王爺，轉之時，去掉他們的佛識和記憶。對了，關于大進，還要嚴苛一點，請閻王爺，將他的胎凈化，總之，要忘記這一世所有的事。”

“師尊，既然回去了，就已經忘了今生，假若還要針對胎凈化，那回之后，戒可就未必有今日這活潑好、聰明伶俐了。畢竟，胎之魂，為三魂之基，主要的功能是扶生心中的真我本，關乎一個人的。您……您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非要讓他如此嗎？”

菩薩正道：“你不用猜疑，也不用多想，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即可。而且，關于這個孩子的去向，不許和任何人講。”

“是，謹遵師命，我這就去做。對了，那投胎的時間和地址需要做安排嗎？要不要讓他們近一點？既然已經回，全一份姻緣，也是一份業果。”

“不必了。順其自然吧。假若他們真有緣數，不管是遠隔千里還是避開三五轉世，最終總能見面。”

閔公領命下去了，菩薩一個人站在靜思殿中。回想著自己在東歸路上撿到大進到如今，也已經匆匆十余年。誰說僧阇均無，只是嗚咽化珠聲。菩薩安然靜坐，轉著念珠，心中慨：別怪為師，我讓頑徒愚且魯，實盼無忿度平生。

層層疊疊塵煙逝，踉踉蹌蹌鄉遙。

一晃千年，千年一晃。

也不知道多個回了，以至于撕裂地獄里已經絕有人知道，這里曾經有過一對佛前子。只有菩薩在某個冥神一想的瞬間，還會想起那個嘟嘟的娃娃。不過，他縱然先知神識，也早就不知道那個喝禮佛油還滿歪理邪說的孩子現在去哪了。

冥間天翻地覆，間滄海桑田。

在間西南高原邊陲，狂風正卷著烏云從山南而來，眼看著一場暴雨即將來襲。村寨的年男們紛紛朝著山上的坡地奔去。因為各家各戶最主要的財產羊群還都在山上散牧著。

鄉上已經來了通知，一場暴雨就要席卷他們這里，干部們正組織人手撤退，全都要撤退到東邊的平灘上去。

大人們哪舍得辛辛苦苦積攢的家業，不顧阻攔，全都上山驅趕羊群。村里剩下的孩子們則按照父母們的代，用牦牛拖著家里還算值錢的裳糧食隨隊伍朝東避險。

可到底是一群孩子，平時看家門還行，哪做的了這麼細的事？

好不容易收拾完了東西，雨點已經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

本來溫順的牦牛們，被雨點一打，就不由自主地回了牛圈里。孩子們費勁了周折，總算是用鞭子趕了出來，可天上的雷聲轟轟隆隆一傳來，牦牛群頓時又炸了鍋。有的瘋狂吼，有的則尥蹶子傷人，還有的來了牛脾氣，掉頭要往村里走。

雨越下越大，河流開始漲水，一群孩子眼見著牦牛不肯走路，一個個嚇得開始哇哇大。

十幾個孩子中，只有一個沒有哭。

這就是村里最有名的“顧”。他本來有名字，做多吉（金剛），可大家更喜歡他顧。所謂顧，就是傻子，他七歲了還不會說話，也不笑，無聲無息，像個稻草人。在加上家里窮，長的又矮又小，所以嘲笑戲弄是不了的。可別看他長的矮小，力氣可不小，被人欺負他，一掌下去，就把別人的門牙打掉了，一來二去，村里的孩子都不和他玩。

此刻顧了臉上的雨水，憨憨地了后面越來越大的河水，于是一個人走到雅客牤子面前。

雅克在他們當地，就是牦牛的意思，牤子，則是公牛的意思。連起來，就是公牛頭領。

這頭牤子是村長家的，也是村里最大的公牛，一般放牧的時候，所有牦牛都會跟在他的后。顧此刻看見這頭牛非但沒有趕路，反而停下里，在雨中吃起了草，便明白過來，這些牦牛不趕路，就是因為它的緣故。

顧先是學著父親的樣子，在路邊扯了一把最好的紫花苜蓿，遞到牤子跟前，想著用食引著它走。

可牤子似乎對天上的雷聲很敏，非但沒有吃他手中的苜蓿，還狠狠朝他打了個相比，抖了抖上的鬃。一般來說，對于牦牛來說，這個反應就是挑釁的意思。更何況，眼前的孩子，干瘦，黑黑的，還不如一條藏犬。

顧看著牤子挑釁的眼神，狠狠地將手里的苜蓿丟在了地上，擼了擼袖子，直接走到牤子跟前，突然雙手抓住了牛角，怒吼一聲，雙臂下，右腳朝著牤子的前蹄狠狠一腳。或許是他真的力大如牛，或許是天路，也可能是這頭倔牛沒來得及發力，反正轟隆一聲，這頭八九百斤的大公牛愣是被他給掀翻在地。然后他撿起一荊條，充當鞭子，對著那牤子的牛脖子就是幾鞭子。

吃了疼了驚的雅克牤子倉皇爬拍起來，兇戾的眼睛躲閃著顧的眼神，趕一路朝前跑去。這牤子牛一起來，所有的牦牛全都撒花朝東邊的平灘奔去。一眾孩子總算是功離了險境，沒一會，后便是洪水滔天，泥石泛濫。

一場大暴雨之后，山坡發了嚴重的塌方和泥石流，村子幾乎被夷為平地。這些孩子，有的父親沒能回來，有的母親沒能回來，只有顧的父母，都沒回來。顧站在人群里，看著嚎啕的人群，一個人顯得有些形單影只。大家都說這個傻子沒人味，因為父母死了，他竟然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