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城有雄城的繁華，偏遠小鎮也有小鎮的熱鬧。這座位于離東南的小鎮，歷來就遠離戰火硝煙，若是正值太平盛世，還不覺得如何，可州郡城池那邊傳出些兵荒馬人心浮的跡象，那這里就顯得尤為安詳。小鎮附近有些個以姓氏命名的村落，祭祖掛畫的時候，可都了不得，宋家村更是懸出了一位宋姓皇帝的祖先像，比起一些懸掛大奉開國功臣或是春秋小國尚書的村莊，自然是覺得要高人一等。只不過這個宋家村的祖上顯貴，村子里姓溫的幾戶外姓人家沾不了。其實村子里長輩，哪怕是讀過幾天書的，哪怕仔細翻過族譜，也對自己與那位宋氏皇帝有何淵源，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據說村子里曾經有好事者專程為此攜帶那小木箱子族譜，向小鎮上某位負功名的年邁秀才公考究過，一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誰沒想到最后竟然是村里公認最不上進的年輕后生，一個姓溫的家伙，去了趟外地逛了三年然后返回家鄉后，言之鑿鑿，說咱們村子的人死后，之所以在墓碑的碑頭上篆刻蔭川二字，里頭大有講究，當初大奉朝號稱讀書種子半出蔭川郡，而蔭川宋氏更是一等一的豪閥，出了許多文臣名士，那位在大奉末年先是以藩鎮割據自立，然后當上宋氏第一位皇帝的祖先，便出自蔭川宋氏高門的偏支，這宋家村的由來，想必是那一方割據勢力覆滅后，在那場名垂青史的甘南渡之中，不斷輾轉遷徙，最終在此落地生。經過姓溫的年輕人這麼梳理一番脈絡，村子里的長輩或多或都聽明白了，就算沒整明白的，也假裝聽懂了，你聽聽，既是蔭川宋氏又是甘南渡的，這得是多大的氣派，可見咱們這個宋家村雖說一百年來連個生都沒出過，可祖上到底是大富大貴過的，而且想必是幾百年前祖輩氣運太盛，后世子孫們才不得不安安分分，實在是命里與富貴無緣了。姓溫的年輕后生，原本在村子里很不待見，不料這回瘸了落魄還鄉后，就跟渾然變了個人似的，非但沒了那副吊兒郎當挎木劍的模樣，在小鎮上的酒樓打雜，不說靠哥哥嫂嫂養活，甚至還能往家里寄錢，更出人意料的是，年輕人還娶了位賢惠人的媳婦，之前在村子祠堂外的空地上擺過酒席，那位小娘，讓好些姓宋的年輕人，不管親沒親的，都瞧直了眼。

姓溫的親娶妻后，便不再借住在酒樓里的雜房，攢下了些銀子，便在小鎮上租了座小院子，三間屋子，除去那間窗戶上滿大紅喜慶剪紙的婚房，一間小屋子用來擺放雜，剩下一間，也沒空著，被褥嶄新，給持家有道的子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因為男人說過，以后也許會有他的兄弟來家里做客，怎麼都得有個落腳的地兒，否則太不像話，再說了，讓朋友掏銀子去客棧酒樓住，既見外又浪費，不講究。順著他，心里也覺得是這個理兒。雖說家里如今也不寬裕，可小門小戶出的，家境只能算殷實，但其實是個心思大氣的子，當初執意為了嫁給他，家里無人愿意答應點頭，愣是連嫁妝也沒出，也咬著牙沒跟爹娘求什麼，好在日久見人心，如今想帶著他回娘家，爹娘雖說還會給些臉，不過幾位兄長都或多或解開心結了，曉得他們爹是落不下那個臉，也不便與那個妹夫在家里酒桌上大碗喝酒，不過各自私底下都去過家院子，都不忘帶酒帶的，已經像是一家人了。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有了孩子，爹娘抱上了外孫外孫，到時候也就找到了臺階下，會徹底對他沒了芥。只不過小鎮再小，開銷不小，靠著男人在酒樓當店伙計的營生，兩人過日子還算寬裕，可一旦家里有了第三張小兒，那就要不好說，好在的紅手藝是出了名的俏，有姐妹家里開布店鋪子，那些一針一線制出來的致小件，擺放在柜臺上給買布客人的當添頭，店鋪生意也好了三兩分，所以這一個月下來，怎麼都會有個兩三兩碎銀子賬，竟是比當家做主的男人差不了多。

小鎮這兩天熱鬧，暑前后，離東南一帶自古便有過中元節的風俗，也有一些祭祖迎秋的活，中元節雖然用他們這里的方言土話說就是鬼節，說是閻王爺大發慈悲，特意在這段時日大開鬼門，讓已故之人回鄉見一見間子孫晚輩，以相隔的相思之。其實也就聽上去稍稍滲人而已，人孩子都不忌諱什麼，只覺得是可以湊熱鬧的事，僧人道士都會開始普渡布施，尋常百姓也會豎燈蒿放河燈，尤其是年稚，能夠在爹娘懷里或是踮起腳跟撐在橋欄上、或是趴在河岸青石板上，滿眼都是五彩絢爛的蓮花燈，心中快樂欣喜，不比能吃上月餅的中秋節來得。昨天他就去村子把侄子接回來，打算讓自己媳婦帶著孩子逛街，剛好媳婦心靈手巧，做了兩大竹籃子河燈，要去橋邊販賣，相信以的手藝，很快就會被出門夜游的客人搶買一空。他之前在院子里親眼看著編制扎燈，樣式繁多，花鳥魚蟲，寶蓮鶴，龍呈祥，他真不知道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一雙手，所以他當時坐在板凳上乘涼，反正也搭不上手，要幫也只能幫倒忙，只能著樂呵。他的那位讀書人小侄子到了小鎮后，一開始還略顯拘謹，白天先給他帶去酒樓，乖乖在角落聽人說書，聽得津津有味，孩子隨他爹的子，斂敦厚，言語不多，作為叔叔，喜歡又擔心，喜歡的是孩子的那份實在，擔心的是怕太老實了，長大以后容易吃虧。姓溫的店小二所在酒樓，如今也算小鎮一個出名的地方，雖說如今鎮上酒樓大多雇請了說書先生說江湖故事，可是唯獨他們酒樓，說出來的故事總是最新鮮最新奇，這一切自然都是他的功勞，早先正是他耗費幾大水缸子的口水才功說服酒樓掌柜，千萬別吝嗇給說書先生掏出去往郡城甚至是州城的一筆筆路費，所以當這棟酒樓第一次說出大雪坪子武林盟主的一夜觀雪悟長生，率先說出西北道教祖庭武當山的佛道辯論，說出江湖圣地武帝城的變故，以及吳家劍冢的百騎赴北涼，可謂轟小鎮，老百姓的茶余飯后，都被酒樓說書牽著鼻子走，酒樓生意自然而然水漲船高，不過生意興隆，掌柜的日進斗金，可姓溫的作為當之無愧的頭號功臣，說書先生去往郡城“取經”的第一筆路費還是他墊付的，從不曾開口向酒樓掌柜的索要分紅，他除了酒樓客人喝高了以后打賞的銅錢，酒樓支付給他的工錢，他進酒樓第一天是多，現在便仍是多，一顆銅錢都沒有漲。掌柜的每天笑瞇瞇站在柜臺后，看著姓溫的店小二始終殷勤跑，看著心思活絡的年輕人每天端茶送酒賠笑，也不知道這個老人心里到底在盤算什麼。

今日酒樓說書先生便意氣飛揚唾沫四濺說到了一樁奇事，說是咱們離京城一位名祁嘉節的劍道宗師，作為太安城里許多龍子龍孫和世家子弟的劍師父，不知為何向那座山高水長劍氣高的東越劍池，討要鑄造了一柄絕世名劍，然后祁嘉節人先至北涼武當山的山腳，一座比他們所在鎮名氣大不了多些的小鎮，飛劍后至，一掠千萬里，向那位坐鎮西北邊關的年輕異姓王遞出一劍，驚天地泣鬼神吶，云海開萬里，劍氣天人，不料那位年輕藩王更是了得，拔地而起，傲立于北涼道和兩淮道邊境接壤的云海之上，竟是擋下了那柄力可斬神仙的飛劍！說書先生滔滔不絕，說至酣暢，老人自己都說得瞠目結舌，更別提那些酒樓借著故事下酒下飯的聽眾，一個個咋舌呆滯，停杯停筷，心神搖，回神之后，故事尚未收尾，尚未聽到那句最惹人厭的“且聽下回分解”，當然是要再跟酒樓再要一兩壺酒的。姓溫店小二的侄子頭回聽人說書，更是頭回聽人說起江湖人江湖事，更是目瞪口呆，聽天書一般，坐在叔叔給自己搬來的墻角那條小板凳上，握拳頭，豎起耳朵，瞪大眼睛，只覺得聽江湖事比讀圣賢書，好像還要有意思些。

故事總有收尾，酒樓也有關門時，說書先生的這個故事盡，樓外已是夜幕時分，酒樓差不多便要打烊收工了，掙錢不的酒樓掌柜大概今兒心不錯，讓廚子開了小灶，喊上姓溫的店小二和他侄子一起上桌，吃了頓好的。這讓沒見過世面的孩子高興壞了，只不過到底是上過私塾念過書的小書生，吃飯的時候頗有幾分正襟危坐的意味，再饞，下筷子也不快，飯桌上那些只有逢年過節才能開葷的大魚大，孩子也不敢多夾幾筷子，倒是酒樓掌柜笑著幫孩子夾了許多，堆滿了飯碗，孩子有些難為，怯生生向自己叔叔，店小二笑著說盡管放開吃，你掌柜爺爺是鎮上的大善人，大方得很。孩子便對掌柜的靦腆一笑，老人哈哈大笑，一邊給自己和店小二都倒了杯酒，一邊用筷子指了指二樓，對乖巧孩子說以后常來酒樓串門，下次聽人說書，爺爺幫你在二樓天井圍欄旁邊找個位置。老人跟店小二對酌一杯酒，打趣道這孩子不像你，老實討喜。店小二自豪道那是，子隨我哥，是有福氣的，讀書厲害著呢，以后保不齊就是一位秀才老爺了。孩子一本正經反駁道先生說了，以后自己能考個生就不錯了。一輩子對讀書人最是崇敬的老人了孩子腦袋，慨道縣試府試院試，都是攔路虎，掌柜爺爺跟你把話撂在這兒，以后每通過一門，咱們酒樓就給你包個大紅包，萬一考取了功名，生也好，秀才也罷，可別忘了給咱們酒樓寫一塊匾額，給掌柜爺爺漲漲臉面。孩子使勁點頭，對老人高興道叔叔給我買了好些紙筆，不過我現在都沒舍得用，還是像以前那樣在村里溪邊用樹枝蘸水練字，放牛的時候也會在地面上撥劃，先生說笨鳥先飛勤能補拙，總有寫出好字的時候，到時候就給掌柜爺爺寫一副大大的匾額掛上。大概是難得喝上酒，當店小二的叔叔打趣道讀書好，讀書才有出息，讀過書的家伙，將來拐騙媳婦回家也容易。喜歡村子里一位同齡孩的侄子頓時滿臉通紅，瞪了叔叔一眼。姓溫的伙計與酒樓掌柜相視一笑，喝酒喝酒。

吃過了飯，他讓侄子先回家，他自己還得幫酒樓打掃一番，回頭再在鎮上那座橋上那邊頭。

酒樓掌柜看著忙著收拾碗碟的年輕人，喝著酒，略帶醉意道：“當初收留你，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天，那會兒只是覺得你小子可憐，心想若不是到絕路上，也不至于來我這小破地方混吃等死。哪能想到你幫著酒樓掙大錢。說實話，這一年來，比酒樓前十年掙錢都要多。”

年輕人抬頭笑道：“掌柜的好人有好報，應該的。”

老人笑著反問道：“應該的？”

年輕人納悶道：“難道不應該？”

老人慨道：“好人有好報這種道理，你侄子那般的孩子愿意相信也就罷了，我這麼個老家伙，可真不敢信。”

老人直視這位忙里忙外勤勤懇懇的店小二，“來這兒喝酒吃飯聽書的客人，都覺得你小子沒脾氣，可我不覺得，我始終覺得你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