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是個沒有缺憾的城市，除了它的夏天。

了六月，太變得越來越亮，溫度變得越來越高，酷熱的暑氣籠罩著大街小巷，偶有風起也是令人厭憎的溫熱氣息，吹蔫了原本青翠飽滿的樹葉，薰紫了架上的葡萄，端出了王公貴族家里的冰塊，推開了平民百姓家的門窗。

臨四十七巷沿街鋪面所有的門窗都開著。

與失竊的危險比較起來，中暑熱死的恐怖程度明顯還要更大一些。苦命的小廝伙計們坐在石階上，有氣無力打量著四周，防備著那些也留在家中乘涼的賊，掌柜和主家們則是搬著竹椅，提著水桶來到了背街的小巷中。

小巷清靜狹窄，上有青槐遮蔭，白天照不著太多，加上夜風被窄巷一束變得疾上數分，吹在人們上便會顯出相對清涼。

各式各樣的竹床和小方桌，已經把背街的窄巷完全堵住，街坊們躺在竹床上懶洋洋說著閑話，旁小方桌上放著用井水沁的瓜果。

有那慣會苦中作樂的人，更是端著碗油潑面埋頭狂吃，辣椒激出來的汗水與悶熱出來的汗水混作一，用以毒攻毒的招數欺騙自己這夜并不是那般酷熱難當。

巷中時不時會響起啪的一聲清響，聽上去像是有大人在教育頑皮的小孩兒，實際上只是人們在用井水打的巾拍打自己滿是油膩汗水的后背。

“說不準就不準！這麼熱的天氣，難道你還想要找個暖腳的！”

假古董店鋪的夫妻二人日復一日爭執著關于納妾的問題，臨四十七巷的人們早已聽的膩味了，甚至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比較另類的調。

老筆齋背街那面也有一道后門，前些日子一直沒有用過，現在終于派上了用場，寧缺躺在竹椅上，接過桑桑遞過來的巾，哀聲嘆息拭著赤的上半，聽著隔壁竹床上傳來的爭吵聲，心想市井人生哪里有什麼文人所說的真趣可言。

既然無趣那便離去，他把巾搭在肩上，悻悻然起和周鄰居們打了個招呼回了自家小院，桑桑一手拎著水桶，一手拖著竹躺椅，吃力地跟了上去。

小侍今天穿著薄薄的藍花小衫，著小胳膊小，黑黑的小臉上著紅潤。虛寒不易流汗，并不代表就不到房檐外的酷熱，反而讓覺更為煩悶，看著井旁的寧缺問道：“爺，我能不能把外面的布衫了？”

從井里打了一桶新鮮涼水，寧缺雙手端著準備往頭上澆，去一去這惱人的暑意，忽然聽著這話，不由更添煩惱，背著教訓道：“雖然你年紀小，但終究是個孩兒，哪有在男人面前解衫的道理，現在又不是你三四歲的時候，我可以替你子洗澡，你已經快變大姑娘了，清醒些好不好。”

桑桑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問道：“先前爺你還沒應我，報仇這種事真這麼有意思嗎？隔些天便去殺一個，你也不嫌無聊。”

“這本來就是件有意思無關的事。”

寧缺回答道：“我們現在天天吃剩飯剩菜，我們天天都要去茅坑拉屎，這難道就不枯燥重復？可你還得去做。因為不吃飯就得死，不拉屎就得憋死，殺人報仇沒意思，但要為了活的安心些，再無聊枯燥，還是得去殺。”

說完這句話，他把雙手向上一舉然后一翻，整桶微涼的井水嘩啦一啪打在他的上，然后傾瀉在小院的石地板上，整個人頓時神為之一振，然后接著發現自己的下有些微涼，詫異去只見下穿著的棉短竟被沖下去了一截。

桑桑看著他出來的半截屁，和那條勒在間的線，罕見地被逗的咯咯直笑，小手掩著卻怎麼也掩不住那份高興勁兒。

寧缺一把提起短，回頭惱火教訓道：“看什麼看？殺人總比這種事有意思些。”

桑桑放下掩的小手，看著他認真回答道：“我呆會兒去做碗腸面。”

……

……

夏日長安城，黎明之前最黑暗也最涼爽，被酷熱長夜著在街上席地而臥、借巷風乘涼的居民們回到了各自的床上，趁著這一小段最清涼的時，做著最妙和深沉的睡眠，意圖將暑日里損失的時間全部彌補回來。

老筆齋里沒有人睡。

桑桑做了一碗香噴噴的湯面，面里放了很多香蔥和六七截腸加兩塊大腸頭。

寧缺香噴噴地風卷殘云吃完，了，套上一件破舊的尋常外衫，戴上一頂嶄新的毫無特的笠帽，用口罩遮住大半張臉，用布包裹好樸刀和大黑傘，然后推開小院后門，與小侍輕聲打了個招呼，便走了夜之中。

在東城寧靜的大街小巷間穿行，微涼的夜風穿行其間，無論是疲憊的居民還是警覺的狗兒，都在甜的睡，整座城市仿佛都未曾醒來，只是偶爾有送水車車輾青石板的聲音突兀響起，然后漸趨漸遠直至消失。

微弱的燈籠芒照亮送水車不遠的前路，搖晃不安。

送水車經過南城某坊市側口時，一直沉默蹲在大水桶隙里的寧缺跳了下來，雙足悄無聲息落地，一彈迅速閃坊市側巷的夜之中。然后他取出桑桑手繪的地圖，借著極黯淡的線最后看了兩眼。

正如桑桑疑的那樣，隔一段時日便要去籌劃準備殺一個人，這種事和書院清靜苦且樂的讀書生活、臨四十七巷鬧騰樂且煩的市井生活，實在是很不搭調，而且這種枯燥的重復確實非常沒有意思。但對于從渭城回到長安城的寧缺來說，時不時吃碗腸面或煎蛋面，然后去殺殺人報報仇，就像寫幾幅字冥想幾個時辰，已經變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組部分，甚至為了某種生活習慣。

每當殺死一個復仇的對象，每抹掉油紙名單上的一個名字，便會讓他覺得肩上的重擔一分，上輕松一分，手上粘稠的淡上一分——每個人本能里都向往著輕松快樂的生活，于是他的本能要求他繼續做下去。

刀裹布口罩外笠帽以至地圖及目標的生活習慣起居作息時間，全部是桑桑為他準備的，一個穿行于長安街巷里的黑臉小侍，想必不會引起任何有心人的注意，寧缺并不擔心的安全，更相信的能力。

所以每當刀將出鞘之時，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刀鋒所向會斬不落一個人頭，包括今天。當他悄無聲息借夜進坊市，向著茶莊后方那方小湖走去時，已經開始提前用那個人的人頭祭奠將軍府和村落里的很多人。

今天他將要抹掉油紙名單上的第三個名字。

那個人頭的主人肅卿，四十一歲，前軍部文書鑒定師。

此人于茶道印章鑒徽之，被朝廷尋了個借口趕出軍部后，便為長安城著名茶商特聘的茶藝師傅，據卓爾的調查，當年宣威將軍被指控叛國通敵的鐵證——那三封書信便是由此人親手鑒定，甚至有可能是由此人親手偽造。

其人還與燕境邊屠村案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當年夏侯大軍劍指燕國，卻在岷山邊緣失期未至時，肅卿正在夏侯軍中，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做為軍部的文部鑒定師，為什麼會出現在充滿殺戮鮮的前線戰場上。

肅卿現在住在茶商為其購置的臨湖小筑之中，寧缺悄無聲息沿著湖畔前進，看著湖側那排越來越近的幽靜小筑，看著那些似疏離無則卻又暗含古意的竹墻草舍，在口罩外的雙眉緩緩挑了起來，忽然覺得事有些不妥。

因為這片臨湖小筑太過清幽。

長安居，大不易，可以說得上是寸土寸金，而滿城繁華熱鬧間，清幽二字代表的便是清貴，非常貴。寧缺知道肅卿深得那位茶商信賴倚重，但他相信再如何豪奢大方的巨賈，也不可能把這樣一片臨湖小筑送給自己屬下的茶藝師傅。

晨依舊未至，湖畔的視野依然黑暗，只有水波映著不知何家的燈火，泛著些微的幽，寧缺走到臨湖小筑前方，隔著疏離的竹墻，看著院石階下那把巨大的石雕座椅，看著椅中那個瘦弱的中年人，微一停頓然后推門而。

一盞小油燈被點亮，材瘦弱的中年人坐在石椅之上，左手握著一個泥燒而的陋大茶杯，右手輕輕叩著烏木茶案一角，平靜看著推門而的年，削瘦的臉頰上忽然泛起一淡漠的笑容，輕聲說道：

“所謂茶道，其實只是用繁復流程來強化某種儀式，從而產生莊嚴。”

“很多人都以為我在家中飲茶必然要焚香沐浴，拜祭昊天良久，然后海洗杯盞沉默把玩一番，才能把茶湯送中。其實不然，我這輩子最喜歡的還是抱著大茶杯灌茶，大概是在軍中養的習慣吧，我這個人還是喜歡直接一些。”

“這麼熱的夏夜，年你不安睡于宅卻漫步于湖，想必……是來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