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揀選了一條相對香客的幽靜山路,途徑一座小祠廟,香火瞧著卻是不差,廟外有一棵老桂樹,干如斗,枝葉繁茂異常,蔭覆畝許,此時便有一大批竿的挑夫在此歇腳,或手拎水壺,啃著干糧,或扎堆閑聊,其中有年近花甲的老人,約莫是本地出,正在說那落魄山的陳平安,早年泥瓶巷的景如何如何,小時候又是如何不招待見,虧得他家出手救濟,苦命孩子才過了某年的難熬年關……便有旁人調侃,怎麼不見那位了神仙老爺的陳山主報恩,打賞你一堆神仙錢總不過分,折算銀兩,在州城那邊什麼好宅子買不了,何必每天來這邊當苦力,老人悻悻然,牽強解釋一番,書上不都說了,上了山的人,就不念山下的事了,那什麼來著,對了,斬斷紅塵,我們不懂的……
魏檗停步聽著那些市井閑言閑語,陳靈均瞥了眼這座之前聽都沒聽過的祠廟,只見那榜書“繾綣司”的大殿,金磚鋪地,香火裊裊,殿黃羅帳中,端坐著泥金塑的三尊神像,金燦燦,赫赫威嚴。一主兩從,正中是那專管北岳地界婚姻之事的氤氳使節,頭戴紫金冠,披鶴氅,手持一本姻緣簿,雙眸湛然,栩栩如生。兩邊神,云鬢珠釵,娥眉好。
那位本祠主祀神靈,察覺到魏山君大駕臨,本想著若是神君不停步,就不現打攪神君與好友的游山雅興了,見那神君停步,心中默默計數到十,趕忙從塑像中“走出”,同時讓兩位陪祀神“按兵不”,自己訣匿氣象,化作一團彩云霧倏忽間飄出祠廟外頭,中年文士模樣,手捧玉笏,神肅然,鞠躬行禮道:“小神商昀拜見魏神君。”
魏檗點頭致意,“我們只是路過,不必多禮。”
在一眾北岳神靈、眼中,自家神君從來都是這般姿態,不冷不熱的,既不會讓人覺得拒人千里之外,卻又給人一種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覺。
拜見過了魏神君,當然不敢忽略那位駐有的元嬰境仙君,何況據說那“子”還是最早跟隨陳上山的人,稍稍偏轉形,再次鞠躬,畢恭畢敬道:“小神商昀見過景清祖師,見過仙子。”
真是想啥來啥,陳靈均笑得合不攏。來時路上,陳大爺還在思量一種場景呢。
在落魄山,待在自家老爺邊,你喊我一聲景清,或是直呼其名,我不挑你的理。
到了外邊,該喊我什麼?啥,景清道友?喊景清老祖!
青小抹了抹,傻樂呵,這等囂張跋扈的景,只是想一想就開心。
遙想當年,剛剛認識老爺那會兒,回到了小鎮,哈哈,自己好像還攛掇著老爺作那橫行鄉里、欺男霸的土豪劣紳來著。
此刻見那位這位是那啥氤氳使節的本地神靈,跟自己如此心有靈犀,陳靈均就覺得這廟建得小了。
魏檗見那傻子還杵那兒傻樂呵,一拍青小后腦勺,提醒道:“還不給人家還禮?”
陳靈均腦袋晃了一下,趁勢笑著拱手道:“幸會幸會。”
披云山繾綣司,在那大驪禮部金玉譜牒上邊,不過是從六品的,商昀立即再次鞠躬,“不敢當不敢當,景清祖師折煞小神了。”
魏檗帶著他們繼續往山上散步,商昀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心中羨慕萬分,自己若是能被魏神君打那一掌,該有多好。
陳靈均問了個困已久的問題,“那些燒香許愿的心聲,求財求富貴求姻緣求功名求長壽的,還有訴冤的告狀的立誓的與你還愿的謝恩的,等等等等,果真一字不差,你都聽得見?”
魏檗點點頭,說道:“當然。”
陳靈均驚嘆道:“那也太吵了些,每逢初一十五,尤其是你的道日,兩只耳朵豈不是要聽得起繭子?當真分辨得清楚?”
魏檗笑道:“都要聽著,不會混淆。還需要一一記錄在冊,不能有任何錯。心誠的,耳的聲音就大,心不誠的,倒是可以置若罔聞,俗子紛紛雜雜的許愿聲響,宛如打磨金,虔誠的還愿,就像是為殿神像設金。其實這種場景,跟剛上山的煉氣士差不多,府初開那會兒,天地間的毫靜,都會聲如巨雷,久而久之,適應了就好。大驪禮部的山水司案牘署和稽查司,都會定時查,校對勘合,這是崔國師定下的規矩,納察計考評。好,就增設司衙署,差了,就要裁撤衙署,削減神職權柄,降低神像高度。”
陳靈均慨不已,拍了拍魏檗的胳膊,“怪不容易的。”
以后對你好些。
仔細琢磨,陳靈均好像發現了一個,“你說凡俗還愿便能在神像臉上金似的,那就讓他們不管許啥愿都靈驗唄,管他誠不誠心,是不是獅子大開口,捐幾兩銀子的香油錢就敢求個黃金萬兩。”
魏檗笑道:“等會兒景清老祖進了北岳主殿就砰砰磕頭,許愿明兒就是飛升境,你說會不會靈?”
陳靈均有些窘態,小聲嘀咕道:“若真行,磕頭算啥,我不好面兒,這會兒就給你磕幾個響頭。”
蛟龍水裔的修道,確實與一般練氣士不同,優勢也多,例如天然長壽,缺點也煩人,比如堅韌反累贅,一些個修行關隘,對練氣士而言,興許脆若薄紙,輕輕松松就過了,蛟龍之屬卻堅如石壁,死磕至頭破流,都過不去。
周乎忍不住出聲,在旁解釋道:“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承香火的神靈亦然,生前秉如何,死后立祠、塑像神,也會到影響。再如那一個縣,在朝廷那邊有要貧瘠繁沖的區別,總歸是有多大的碗吃多的飯。讓俗子達心愿,亦會消磨山水神靈的……”
魏檗卻攔下了周乎的泄天機,笑道:“靈渠道友,不必跟景清祖師聊這些香火事。”
周乎點點頭。
陳靈均搖頭晃腦,“不聊就不聊,誰稀罕聽吶。”
原來方才周乎下定決心,要留在落魄山,去跳魚山花影峰結茅居,便與魏檗說了自己的新化名、道號,分別是周艾與靈渠。魏檗聞弦知雅意,說會與披云山那邊的管事衙署打聲招呼,幫編撰個份、籍貫,用個過渡的公門份,通過北岳禮制司“引薦”轉落魄山譜牒,回頭好在那槐黃縣衙的戶房落籍。
周乎略作思量,覺得如此更穩妥些,而且恰好一舉兩得,既能有個不顯眼的山水場份,從披云山領取一筆俸祿,還可以在跳魚山潛心修道。
心大好,周乎鬼使神差的,笑瞇瞇,手按住青小的腦袋。
呵,鄭先生都要稱呼一聲世叔哩。
陳靈均臉劇變,趕忙挪步躲開,瞪大眼睛,與那手腳的輕薄婦人,怒目相視。
你這婆姨,好不正經,想要對陳大爺施展人計?
對不住,我可不是鄭大風、周首席那種愿意將計就計的浪子!
周乎笑著收回手。緣于的心神浸染了岑鴛機的,若純粹是大妖周乎,豈會如此舉止“輕浮”。
惱得陳靈均眉頭直皺,又不好跟一個婦道人家發火。
魏檗對此目不斜視,只是問道:“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陳靈均說話不過腦子的,“跟鐘第一約好了,晚上去老廚子那邊吃臭鱖魚。明后天再帶他去鐵符江水神府長長見識,喝頓早酒。”
魏檗說道:“打算得這麼長遠?”
陳靈均試探問道:“這個說法,不是暗諷吧,魏兄有沒有反著說?”
魏檗嗤笑道:“你說呢?”
“逗你玩呢。”
陳靈均嘿了一聲,“長遠打算自然是有一樁的,我跟小米粒約好啦,回頭準備好行囊,我們就去游覽一趟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去那邊看看那座龍門,瞅瞅黃河天的那條瀑布,到底是怎麼個黃河之水天上來。”
魏檗點點頭,“可行。”
純呂喦送了小米粒一張水符,道人自創,取名“龍門”。水裔手持此符,能夠過龍門,直接進黃河天。
魚登龍門,不費功夫。
顧璨也邀請去那邊游玩。
有這兩份機緣傍,小米粒在那邊走水,正合時宜。
魏檗冷不丁問道:“真不是你自己想跑出去耍,就攛掇著小米粒一起出門?”
陳靈均捶頓足,“氣煞我也氣煞我也,我是那種拎不清的人嗎?!魏檗,虧你說得出這種昧良心的混賬話,你我從此恩斷義絕,再不是自家兄弟了……”
“哦?”
魏檗臉如常,自顧自說道:“就是不曉得鐵符江的新任水神,風骨如何,肯不肯與摯友同仇敵愾……”
陳靈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坐在地上,抱住魏神君的小,哀嚎起來,“魏兄,言無忌,何必遷怒旁人。”
魏檗抬了抬腳,嫌棄道:“起來說話,堂堂元嬰,何統。”
陳靈均松開手,站起,悶悶解釋道:“小米粒覺著靠吃飯長個兒是不太靠譜了,思來想去,看看能不能去外邊,選那正值旱災時節的山野溪澗、小江小河,由我在天上施展水法,壯起膽子走水幾次,漲漲境界,魏山君的北岳地界,人和,哪有這樣的機會。”
魏檗笑罵一句,“倒是馬屁。”
陳靈均繼續說道:“看完那邊的壯觀風景,如果還有閑余的心,我們就去荊老神仙的流霞洲走走看看。最近我搜集了些關于流霞洲和一些涉及青宮山的山水邸報,呵,就我這路見不平一聲吼的脾氣,如果只有自己,倒也無所謂,大不了一人做事一人當,可是帶著小米粒一起闖江湖,我就必須要多幾個心眼了。起先不是怕荊老神仙扛不住事嘛,幾個大老爺們湊一堆喝酒,說話都是打折扣的,都懂的。桌上拍脯震天響,啥都包在上,桌外到點事了啥都有難。”
魏檗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陳靈均最煩魏夜游這副話里帶刺的酸儒德行,只是不在落魄山中,暫且忍他一忍。
“結果搜集了幾十封過期的老舊邸報,你猜怎麼著,意外之喜啊,發現荊老神仙在酒桌上還是說得委婉了,過于自謙了,什麼萬一出了狀況報他的名號,他在那邊略有幾分薄面,山上山下都會賣他的人,想必不會與我們過分計較,一些個恩怨,山上的小坎小難,自然而然就都了誤會,不打不相識……哈,翻閱了邸報,才曉得原來荊老神仙在他家鄉,說話氣,做事霸道,威極高,豪杰得很吶,好像除了那座天隅天不太買他的賬,整座流霞洲,山上山下,誰都要與這位老神仙豎起大拇指!”
見那陳靈均晃著大拇指,魏檗笑呵呵。
荊蒿不這麼說,難不還當著陳清流的面,說自己在流霞洲是橫著走的人?
魏檗說道:“你捎句話給白登,讓他不要總盯著玉江不放,小心過猶不及。”
“還有這檔子事?我怎麼不知道。”
陳靈均了下,說道:“放心,我會把話帶到,讓曾錯注意些分寸。”
魏檗眼角余發現打量了一下青小,人世故,場門道,還是有些長進的。
如今又有一座不起眼的“祠”小山頭,是那有福同有難同當的酒桌三兄弟,極講義氣。
哥仨在落魄山,很是見過一些世面,雖說確實沒有什麼驚心魄的廝殺、斗法,但是跟陳清流同桌喝酒,見過了劉十六,帶虎頭帽的白也……一顆顆道心,磨礪得無比堅韌,他們仨始終共進退,相互幫襯,怎就不是患難見真的過命兄弟了?
陸地龍宮華胄出的白登,剛剛榮升為鐵符江的江水正神,上任水神楊花,如今份何等尊貴,場也是會講一講風水寶地的。所以白登能夠強勢補缺此位,雖在意料之外,卻在理之中。朝中有人好做,何況白登在那“朝中”還不止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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