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釀以前閑暇時也搗鼓過熏香和香串之類,見錢塘人風雅,無論男老,上常佩蘭草香珠之類,琢磨了一通,去鋪子裏買些玫瑰薄荷、丁香郁金、零陵香、藿香白芷、甘松杜蘅之類,制香囊或香餅出售,這香是自己調的,外頭買不著這樣的方子,賣的倒還好,眼下趁著滿城桂花開,甜釀帶著小玉姐妹兩人采桂花,趁著秋日天好,多制些香串香餅。
這些香起初都是甜釀帶到人家兜售,後來有次靈寺香會,集市從山門一直擺到山腳,甜釀和小玉小雲支了小攤子,賣些扇袋手帕之類、一群姿容秀的靚裝子簇擁上來,聞著這香氣都是喜歡,挑了不絹扇香袋走,起首是個娥眉眼的年輕子,囑咐甜釀以後每月都帶幾盒香餅香串到西泠橋邊來賣。
聽到西泠橋,甜釀就知道這群是西湖的“校書”,這些花娘平日都住在畫舫裏,幾人一舫,群結伴,這些子都有些才氣,琴棋書畫無一不同,能陪著文人墨客詩唱和,登高遠,也可和達貴人彈琴獻藝,賞花游樂。
甜釀如今都是布銅簪,臉上也抹著東西,并不引人注目,在外拋頭面的婦孺不,也不懼,大大方方應承下來,隔三差五跑一趟。
西泠橋邊有不巧房舍,水邊畫舫聚集,住的花娘不算,那日吩咐甜釀來的子關芝芝,算是其中極有才華的一位。除去香料之外,甜釀也順帶著左鄰右舍的婦人做的絹花帕子汗巾去賣,起初集算,後來花娘們順手拿畫舫上的致茶點送甜釀,謝專來跑一趟,甜釀下次再來,都會回送花娘們些有趣的小玩意,若是見花娘們在一起下棋譜曲,讀書對賦,也能站在一旁聽一會。
花娘們見不管聽懂聽不懂,都會真心實意贊嘆一聲,知道這忙碌奔波的年輕娘子也是個風雅人,也覺得此人有趣,對甜釀算是照拂,甜釀也常幫著花娘們捎帶些書籍畫之類,一來二去漸漸絡起來。
白日漸短,黑夜漸長,錢塘的冬日不甚冷,偶爾下場薄雪,西湖斷橋一帶景絕佳,男爭相踏雪賞梅,游人竟比平日還多些,甜釀和小雲小玉去賣暖手的皮裘,竹編的小暖手爐,遮雪珠的紙扇,賣個大半日,這日賺的錢就帶著姐妹兩人去湖邊食肆裏吃熱騰騰的羊雜湯,吃香噴噴的桂花糖栗子。
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看著西湖雪景,還要一邊跺跺腳抱怨:“這西湖日日人這麽多,沒一日見著人,什麽時候才能讓我們歇一日,做一日買賣。”
姐妹兩人大快朵頤,跟甜釀說話:“九娘想歇,在屋裏睡覺,不出門賺銀子就好了。”
“我賺了一點,那不是讓別人多賺了點麽?”甜釀搖搖頭,“不行,這也太吃虧了。”
姐妹三人吃飽喝足,滾圓的肚子,買了幾份桂花糖栗子暖在懷裏,往西泠橋邊去。
西泠橋下空的,不剩一只畫舫,聽說是今日錢塘有名有姓的文人墨客都聚在西湖做詩會,花娘們都跟著去了,甜釀將栗子送給關芝芝的婢子,自己帶著小玉和小雲,坐著驢車回家。
回到家裏,正要上樓,見撞見屋主朱婆婆的房裏鑽出個青白,僧帽佛珠的尼姑,甜釀知道此人,是附近一個庵裏人,慣走街串巷的,左右稱之金道婆,平日賣些符水僧藥之類,常來朱婆婆屋裏取香油錢。
平生最恨尼姑,向來也不跟金道婆搭腔,自顧自地上樓。
金道婆向來做,知道樓上住的小娘子是個獨的,過往不知,但從兩個妹妹裏,旁敲側擊,好歹能挖出幾句來。
可惜這小娘子有些子,常不拿正眼看人。
年底下,從臘月起,家家戶戶都忙著晾曬年味,置辦年貨,加上大大小小的廟會,甜釀有些忙得腳不沾地。
賺了一筆本金後,把起初那兩百兩銀子都存進了錢莊裏,放著生息,自己每日倒騰些小買賣,這一年除去日用和吃喝玩樂,竟也攢下三十兩,在吳江的時候,賺的銀子多是取巧,而且曲夫人有心幫襯,許多工錢都是多給的,在錢塘每日的房錢食錢車錢也要好幾十文,能靠一己之力攢下三十兩已是厲害。
甜釀倒是想南北奔波賺些大錢,只是人出門確實不便,還需要幾個強有力的幫手,眼下更想買座房子,最好像朱婆婆家的這幢,極熱鬧的地方,前頭是間門面鋪子,可以自己做點生意,或者租給別家,後頭幾間自住的屋子,帶個狹窄的小院子,鬧中取靜,問朱婆婆:“婆婆,你這房子多錢能買?”
“這可是我夫家祖産,可值三百兩銀。”
甜釀心中竊喜,還差那麽一點點,自己也能買上一間。
“不過這是十幾年前的舊價,如今再買,可得花上五百兩的銀子。”朱婆婆念叨,“祖上的産業,再值錢也不能賣,只能守著,時不時還要花銀子修這修那……難啊……”
甜釀心又跌下去。
去樓下的食肆裏多吃了一碗飯,把這年賺的錢全都從家裏找出來,又去錢莊取了一百兩銀子,帶著這筆巨資,去批了些時興漂亮的絹花發簪、鑲金帶銀的首飾之類,又買了一些昂貴的香料做熏香,想來年節裏婦人們都要置辦頭面,熏香出門見客,這些應是很好賣。
只是沒有固定鋪面,總是靠著廟會香會的小攤出售,金簪銀釵這等,雖然樣式好看,買主怕金銀不足,又怕裏頭是銅芯的劣貨,不敢輕易下手,那些價低的絹花耳墜兒倒還好出售,這時候家家戶戶都忙碌,沒空見閑客,甜釀又不好上門去富人家兜售,最後拖到臘月底,手上還有好些件足實的金銀首飾沒有賣出去,只能留著以後再想法子。
沒有大賺一筆,還把這年辛苦賺的三十兩銀子都先抵進去,甜釀心有些郁悶。
忙了許多日,終于清閑一日,這日還未起床,聽到隔壁的寡婦和自家兒子吵起來,而後就是寡婦嚶嚶嚶的哭泣聲,再後就是四鄰的勸聲。
甜釀被鬧起來,起來洗漱,下樓去吃東西,見那寡婦兒子氣悶站在街旁。
孩子和喜哥兒一般大,十歲上下,跟著私塾先生念著書,小脯得跟書本一樣直。
抓了一把瓜子仁過去說話:“你跟你娘一大早吵什麽呢?”
孩子板著臉,一臉冷酷。
甜釀慢悠悠嘆了口氣:“我也聽見你們說話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有什麽辦法,你又攔不住的。”
金道婆來給寡婦娘子做了,對方是個鰥夫,做點小生意,年歲差不多,金道婆牽線讓兩人見了一面,結果還算喜樂,雙方都滿意,男方想趁著過年,把人娶進門過團圓日子。
“夫子說,一不侍二夫。”小孩兒氣洶洶的,“我不想我娘嫁人。”
“你們夫子懂個屁。”甜釀兇他,“你就聽夫子瞎講,你是怕你娘不要你,還是怕你們以後日子過得不好?”
“那個叔叔不是還給你買書買墨麽?你念書要銀子啊,靠你娘做針線,幫人洗裳怎麽養得起。”
“我可以不念書,就不用花那麽多銀子,我娘也不用嫁人。”
甜釀抓了一把瓜子仁給他:“你好好念書啊,要嫁人,你就保護,以後做大,給你娘掙個誥命夫人當。”
那男孩兒皺著眉頭。
四鄰都來勸,勸完寡婦勸孩子。
大年二十九那日早上,寡婦穿了一鮮亮裳,四鄰婦人都聚在屋裏道賀吃茶,甜釀想了想,忍痛把自己屯的一柄發簪到新娘發髻上,看著喜轎子把人接走。
那男孩也別別扭扭換了一新裳,提著個包袱,背著書箱跟在喜轎後頭,甜釀看著他的落寞背影,也覺得心酸,從兜裏抓了一把飴糖給他:“如若你娘過得不好,你們再回來,我們再做鄰居。”
金道婆拿了男方家的喜錢,也送新娘子一道出門,看見甜釀,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笑問:“這條街向來出喜事,也不知道這喜什麽時候落到宋娘子上。”
甜釀瞥:“師父什麽時候從佛門轉投月老門下,管起俗世姻緣了?若是這樣,師父大可轉行做婆了。”
那道婆念了聲阿彌陀佛,笑道:“我是吃齋念佛的人,從來不打誑語,只是有些熱心腸,和外頭那些花言巧語,坑蒙拐騙的婆可不一樣。”
甜釀諷刺:“可是麽,師父六清淨,五蘊皆空,可跟外頭那些圖金啊銀啊的人不一般,就是師父供的菩薩也忒忙了些,管普度衆生,還管男姻緣,管生兒育,管去病消齋。”
金道婆臉上刷的紅了:“我就跟小娘子說一句話,小娘子頂我這些句,以後再不跟小娘子爭這些。”道婆說不過,氣呼呼搖搖頭走了。
四鄰都笑甜釀,“你平素人倒好,怎麽見了就牙尖利。”
大年三十,甜釀樓下的茶水鋪子終于關門歇業,店主夫妻兩人一早就收拾行囊回鄉去,朱婆婆的兒子這日也從銀店回來過年。
街上的鋪子大半都關了,大過年的,家裏只有些飴糖果子瓜子之類,甜釀花了半吊錢,去酒樓買了些酒菜回來,帶著小玉和小雲,跟著朱婆婆母子兩人,一齊吃了頓盛的年夜飯。
也喝了一點果子酒,有些陶陶然,早早就上樓去歇。
松解釵環時才發覺臉上還抹著,打了盆清水洗漱,將臉上的浮都洗去,鏡裏出一雙秀的眉眼,無暇的雪和紅潤的。
窗外響起煙花升騰的響聲,踱步至窗前,見半空繁花絢爛,流星落。
又是一年過去。
又是一年新至。
這個年節,只清閑了三日。
大年初三那日,樓下一串鋪面陸續開門待客,樓下茶水鋪的兩夫妻又從鄉下趕回來。
熱鬧的燈會要開始了,錢塘城日日夜夜不停歇的熱鬧又要開始了。
西湖沿岸的燈會尤為熱鬧,夜市從斷橋一直到了蘇公堤,鄰裏的婦人都熱鬧,商量著不若去做幾日小營生,賺幾個熱錢。
大家商量下來,天冷饞,就買些熱騰騰的糕點之類,鋪子裏做好了,雇車送到夜市裏去,用暖甑保著熱氣,又好賣又輕巧。
甜釀本想清閑過完這個年節,豈知小玉興致,擼著袖子就打算做起來。
賺錢最積極的不是甜釀,而是這個過肚子吃過苦,從淮安販賣到外鄉的。
一呼百應,甜釀當著陪著,從傍晚一直熬到半夜,游人興致依舊不減,陸續還有人來買,甜釀打著哈欠,不知從暖甑裏取出多塊糕點,好在有鄰裏都在,還能陪著說說話,不至于困得睡著。
後半夜游人漸,大家都把攤子支起來,將東西騰上驢車,一齊往家去。
半路上還能遇見三五閑人,打著燈籠,喝得醉醺醺,手舞足蹈,引頸高歌。
樓下茶水鋪夫妻兩人見人都回來,手腳麻利下了鍋湯圓,犒勞衆人腸轆轆的肚腹。
姐妹三人瞇著眼將東西吃完,打著哈欠上樓去睡覺。
年節之後,西湖還有香會,這盛大的香會一直從二月廿二的花朝節持續到端午,甜釀要在家調香紅,忙些旁的,小玉手不巧,幫不上甜釀的忙,索帶著妹妹小雲,姐妹兩人真是早出晚歸,每日都撲在香會上。
只要勤勞,就有銀子可賺,姐妹兩人會船會水,帶著客人游湖,順帶兜售些甜釀的香囊手帕,天熱起來,還賣些水裏的荷花蓮蓬這樣的鮮。
賣的最好的,還是專向放生香客兜售的螺螄。
“你們兩個真的掉錢眼裏。”甜釀嘆。
“錢是好東西,以前在家裏吃不飽飯,現在只要手就有錢賺。”小玉也嘆,“夜裏摟著錢睡覺,做夢都覺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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