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楊夫人悄悄帶著人去祭掃楊家墳塋，每隔幾年總是要來一趟，骨都是當年楊家的友人暗中收斂，草草掩埋的。人總有淡忘的時候，無人料理，每回來都是雜草掩埋了墓碑，也淹沒了過去。

墓碑上有玖兒的名字，是當年找人鐫刻上去的，因為玖兒一直愧對楊家，如今得知玖兒在世，楊夫人的心也好了幾分。

“大人、夫人，我將玖兒當自己親兒看待，以我平生之力，勢必護周全，也求您二人在天之靈，保平安。”

祭拜完楊家，楊夫人又去楊家舊宅看了看，知道楊家獲罪後，家資充抵中，連著這宅子也一并繳公，此後幾經轉手，卻一直沒有住過人，許多年前偶爾路過，朱門斑駁，牆角青苔，一片衰敗。

如今楊宅卻被修繕一新，朱紅門前還掛了兩只燈籠，楊夫人想往去看一眼，找下仆去敲門，卻無人應答，問問四鄰，說是早些年被一個富商買來當宅邸，住過一年半載，後來不知什麽緣故，又空落下來，屋主鮮面，左右都不識得。

楊夫人欷歔不已，若是能帶玖兒來看看，曾從這門走出，若是還能有回去的一天，那該有多好。

施連越是推不見，楊夫人越是心急，雖是夫人，理當過施連一頭，奈何施連一來不懼的威，二來玖兒份特殊，不能擺到明面上來說，權做緩兵之計，只能和施連慢慢磨，施連吩咐家裏人，既然是二小姐的幹親，但凡楊夫人來，就請寶月出去侍奉茶水。

楊夫人知道這是甜釀以前在施家的婢，兩人從八九歲便一起長大，問了許多話，寶月有些唯唯諾諾，卻也按著施連的意思，將甜釀的過往大抵說了一遍，說甜釀生活起居，侍奉祖母，張家退親，也說和施連兄妹深，相守度日。

楊夫人面時時晴，卻沒有怒火大盛，知道這婢子泰半所言不假，那些細微之，斷不是編造出來的。

外人能看到的那些，甜釀小時候定然吃過苦頭，但進施家之後，日子也算錦玉食，又有家人呵護，也算不幸中的萬幸，至于和施連之間的事，這人雖然禽，也沒有過分待甜釀。

施連再出面，楊夫人見他的怒意減輕了兩三分，好歹沒有拍桌指著他的鼻子大罵，施連帶了大夫給甜釀開的調養月事的方子，施連先苛責：“夫人既然是甜姐兒的幹娘，那必然是好好關照，在錢塘又有曲池看護，如何連子也不顧及，一味任忙碌、催生養？氣虧空？虛不足？離開江都時上還有些餘，送回我家時形銷骨立，你們到底是如何照料的？眼睜睜看著痛那樣？”

他彬彬有禮，理直氣壯，倒是反咬一口，楊夫人看著那張方子：“你……”咬著牙，到底沒說出半句話來。

“夫人上回說什麽……甜姐兒是夫人流落在外的兒，晚輩回去思忖了半日，此時關乎二妹妹的世，萬不可草率錯認，既然夫人這樣篤定，那就煩請夫人同晚輩細說細說，是何家脈？如何和夫人走失流散？夫人又如何證實的份？若晚輩查明屬實，自然讓二妹妹和夫人母相認，皆大歡喜，若是貿貿然就把二妹妹請出來，讓聽夫人說這些，最後查出來如果是個烏龍案，那豈不是徒讓二妹妹傷心難過。”

楊夫人看著他的鎮定神，這才品咂出這年輕人的狡猾之。

“的世可從長計議，慢慢道來，也不急于一時披。”楊夫人道，“我是幹娘，從錢塘趕來金陵，只為看看的現狀，問問過得好不好，這都不行？莫不是被你囚起來折磨，連半個人都不能見。”

“如今過得很好，去年從曲家出來，本就不太願見人，自小一道長大的幾個姐妹都避開了，還是請夫人寬恕諒，讓先安寧些日子，等以前那些事過去，心頭寬松些，再相見相認不遲。”施連端茶送客，“夫人說我囚折磨，這便是不知我和，若是想折磨，何必把從曲家接回來，又何必帶來金陵。”

楊夫人看這局面，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站起來要走，又頓住腳步：“你一個做人兄長的，對心懷不軌，上回逃了，現在又被你拘著不讓見人，難保的日子過得好。”

“若是別人要見，那自然使得。”他笑得有些沉，“夫人知道我和不尋常，又撮合了和曲池婚事，這就使不得。”

楊夫人真沒見過這等無法無天之人。

甜釀在天香閣，哪裏知道外頭的那些紛紛擾擾，每日要做的不過是吃吃喝喝，床上陪人，床下廝混，饒是這樣的悠閑日子，也沒有多養出半點出來。

正是二月初春，春寒料峭，但天香閣從來是單薄衫，比夏日還過得燥熱，有時看著窗外的景致變化，只覺虛假不真切。

甜釀倚著窗，踮腳探出半個子外頭的寒意，看見烏蓬小船從橋下劃出，年輕人劃船至花窗下，有俏麗的花娘倚在窗口張，那年輕人站在舟頭出雙臂，花娘笑嘻嘻從窗上翻下來，跳他的懷抱中，兩人摟在一起喜笑開，一道進了船艙。

烏篷船晃晃悠悠，在水面掠過一條漫長的水痕。

的腰肢被摟著往後拖了拖，施連在後道：“當心些，掉下去可有命沒有？”

語氣有些起伏，攬著腰肢的手臂也有些。

窗下就是秦淮河，通水，掉下去興許不會死，但河水那樣髒，連跳河的沖都沒有。

“哪裏那麽容易死。”回他。

“不下樓去玩？戲臺在演傀儡戲。”兩人難得有心平氣和，不爭吵互諷的時候。

甜釀搖搖頭：“看累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就縱容沉浸在這裏頭，戲樓也好，賭桌也好，和花娘玩鬧也好，只要能乖乖回到這屋子裏來，在這天香閣裏，只要掌著分寸，算得上是逍遙。

眼睛眨一眨，一兩個時辰就過去了，再眨一眨，一兩日也過去了。

會不會這樣慢慢消磨得死去？

施連語氣奇妙：“累了麽？那就歇幾日，或是做些別的……”

甜釀轉過來，打斷他的話：“這樣就很好。”

桌上擱著仆人送來的書信，是湘娘子數日前寄出的，道是回金陵一趟。

“是天香閣的主人。”他向甜釀解釋，“湘娘子是我娘的閨中舊友，也是師姐妹，兩人一同拜師學藝，只是後來兩人斷了音訊，後來我有緣和結識，關系尚好。”

說起吳大娘子，兩人都有些怔忡。

“原來吳娘子是金陵人。”

“金陵如何？”他問，“喜歡麽？”

對金陵沒有什麽印象，匆匆而過，浮一瞥，知道這是南直隸省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如今這些也都是最不要的東西：“尚可。”

“我娘嫁施家，便從未離開過江都……以前代我，讓我一年來一次金陵，替看一位故人。”他垂眼低語，“沒有比金陵更令人憎恨的地方……”

那時候，他卻要把帶到金陵來，為什麽呢？

他從後環住，把臉龐埋在後頸，呼吸綿長，氣息溫熱，喃喃低語：“還記得那座宅子嗎？竹筒巷的那間宅子，你是不是去看過一眼？喜歡麽？”

男人的鼻梁挲在頸旁，，吐息滲，惹得微微戰栗。

“不喜歡。”弓著背，手掌蜷起，握拳，“現在誰住在裏頭？芳兒麽？”

“那宅子還空著。”他們之間橫亙的不只是兩人，還摻雜著許多其他，施連清醒過來，從後頸擡起頭來，將下頜擱在的發頂，幽幽道：“還有幾日，雲綺和苗兒要帶著孩子回金陵了。”

衙門的旬假不過十日，況學和方玉把妻兒留在江都，早先回了金陵，如今天氣回暖，雲綺和苗兒帶著孩子，又有況夫人和巧兒一道往金陵來，都是婦孺，怕路上不便，便請況苑擇日護送回來。

這陣兒日子本是清閑，況苑聽手下的長工說起私接了一房舍花園修繕，芝麻大小的活計，屋主是巡檢司的一個小員，姓杜。

也合該是巧，正是杜若的娘家。

況苑當時沒有說話，隔兩日去問那個長工，長工回道：“去看了一眼，原來是後罩房裏要拆出個小院子來，挪給家裏的孩子住，原先屋裏住了這戶主的老娘和一個妹子，沒得騰地方住，暫搬不開，又耽擱了下來，商量著等天暖和了再去。”

家裏孩子越來越大，屋子越住越，當哥哥的仍是清水衙門裏一個末流吏，一窮二白，嫂嫂郭氏不願小姑子帶著孩子長住家中，變著法兒趕著娘兩出去住。

這些年杜若手中攢了一筆錢，蔻蔻也已經三歲了，也是該帶著孩子搬出去，杜若索就托了牙行的掮客，找個合適的屋子。

況苑回到家中，寧寧和巧兒正在園子裏玩耍，一個喊了大伯，一個喊了長兄，看他似乎心思沉沉，點頭“嗯”了一聲，寧寧的發頂，自己去了書房。

晚間回屋，雪珠已經服侍完況夫人歇下，正在屋熏被，看見況苑進門，斟茶遞他。

做事向來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做什麽都有一極靜的風範，近來家裏人多，一人料理家事，還要伺候婆母，關照懷孕的苗兒，顧及寧寧和巧兒，卻也是有條不紊。

夫妻兩人說了兩句話，況苑在窗前站了半晌，回頭定定看著妻子，輕聲道：“雪珠，不如……和離吧……”

薛雪珠慢慢停下手下作。

這兩年，夫妻兩人試過了，還是不行，始終接納不了他，分早就消磨殆盡，沒有孩子倒是件好事。

“你若想要個孩子，就納個妾吧。”靜聲道，“母親這趟回來，也是這個意思。”

況苑已過而立之年，膝下仍然孤單，夫妻兩人尚未如何，況夫人心頭盼了這些年，已經等不及了。

“不是納妾孩子的事。”他平靜道，“我們兩個之間像杯冷水，什麽都沒有。”

“不如索分開吧，你娘家兄弟若是依靠不住，我就給你置一間屋子，你邊伺候的人還帶著，每月給你銀子，也是安穩日子。”

“那這個家怎麽辦？”垂眉低語，“我每日三更起，五更睡，把這兒當我自己的家，上上下下無一不打點。嫁給你十年了，在這家裏也呆了十年了，早就都是最親的人。”

眼眶酸：“你何必把我到此地。我從來不管你如何，你在外頭跟別的人怎麽也好，要納妾或什麽都好，只憑你願意，若是你領個孩子回來，我也高高興興接納他。”

從這個家裏出去，還能去哪兒，不願意再嫁，他養，一年兩年尚未，十年八年又是如何，如何能孤零零一個人過。

“我們早就有了隔閡，這多年了……什麽都消磨幹淨了……”況苑輕聲道，“雪珠，讓我好過一點吧……”

又何嘗好過？

屋裏響起人低低的啜泣聲，從未在他面前掉過眼淚。

況苑轉出了屋。

趁著天好，客船停在清水河畔接，況苑帶著母親妹妹和弟媳，雲綺也帶著孩子來，一道往金陵去。

薛雪珠仍是一素服，將東西都準備妥當，輕言輕語送別衆人，巧兒見眼眶微紅，眉心一點憔悴，笑道：“嫂子不舍得我們，眼都紅了。”

“可不是。”薛雪珠微微一笑，“你們一走，家中又清淨了，我可想的。”

“嫂嫂來金陵看我們呀。”

在岸邊送別家人。

舟上人也朝揮手，況夫人和兒子站在一，看著兒媳漸遠的影，也是嘆了口氣：“雪珠這孩子……我也不忍傷心，這個媳婦，真是一點錯都挑不出來，就算是不能生，我也認了……唉……不然就挑個合適的，收在你們屋裏吧……以後孩子生出來，養著。”

況苑眉頭著眼睛，亦是無力：“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