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進大殿，一刺鼻的草藥味迎面撲來，原是十分嗆人，但姜姒卻并未覺出什麼不適來。

是喝藥喝慣了的。

爐子雖生著，卻也并不算熱。

那人臥于榻上，面蒼白，額間的烙印十分扎眼，聞聲睜開眸子向看來。

姜姒先去青鼎爐子旁添了些銀炭，細細撥弄幾下，銀碳霍地一下燒起，竄起不高不低的火苗來。

他大概神實在不好，凝神了好一會兒仍舊沒有分辨出是誰來，便坐了起來，喃喃問道，“是阿姒嗎？”

姜姒走來，似多年不見的故人一般給他斟了一杯水，水是涼的。

笑著問道，“你好些了嗎？”

許之洐接過涼水飲了下去，亦是微笑回道，“好多了。”

姜姒笑著說道，“我要出宮了。”

許之洐頓然，“出了宮去哪兒？”

“搬去公主府了，以后沒有什麼事，便不來未央宮了。”

許之洐憮然，好一會兒過去才問道，“那我呢？”

姜姒溫聲道，“你還在宮里，只是不能再住甘泉宮了。”

他笑了一聲，只是點點頭，“伯嬴與你一起麼？”

姜姒笑道，“與我一起，我們先去公主府住下，待過了年，真正到了昭武二年，和宣德一朝再沒有什麼關系了，陛下會為我們舉辦大婚。”

滿心都是憧憬，滿眼也都是歡喜。但說的“我們”，是與伯嬴。

許之洐心酸莫名，只是垂眸問道，“你打算如何置我？”

姜姒默了一會兒，“賀先生會帶你走。”

許之洐眼眶潤，并沒有過問賀慕云要帶他去往何，只是問道，“你讓我自己留在宮里嗎？”

他不愿自己留在宮里，因而城破時才去桂宮帶走。如今卻要與伯嬴離去，將他自己一個人留在宮里。

姜姒笑道，“這是你多年夢寐以求的地方，你該留在這里。”

許之洐點點頭，半晌方道，“我想湯泉沐浴。”

他是有潔癖的人，日被拴在這里，又連發了幾日高熱，上必然難。

地牢環境惡劣，北宮雖比地牢好了許多，但亦是十分艱苦，何況七月又被天雷擊過。若去了北宮，想要沐浴就更難了。

過去他不曾在沐浴一事上為難過，自然也不會在沐浴一事上為難于他。

就要出宮了，心里歡喜，也沒有什麼不能應的。

取出鎖鑰開了扣在廊柱上的鐵鏈，“去罷。”

許之洐扶榻起了，立在原地頓了好一會兒，低聲道，“阿姒，你扶我。”

聽賀慕云說他病得厲害，想必行走亦是有些困難。他生來是金尊玉貴，習慣了有人侍奉，姜姒也不與他計較，攙著他往湯泉走去。

左右是最后一次相見了，扶他一回沒有什麼。

他額上烙著“囚”字，腳踝間的鎖鏈拖在地上嘩啦作響，但他依舊脊背直如松，毫也不像個囚徒。

從前他上常年都是淡淡的杜衡香，城破那幾日又是濃重的腥氣，而今病重，周上下又斥滿了刺鼻的草藥味。

草藥味也罷，他講究慣了，草藥味總比腐臭味要好。

扶著許之洐穿過正殿，穿過院落，徐徐往后殿湯泉走著。城破前幾日，常被帶到湯泉沐浴，被他一刻不停歇地占有侵犯，對那湯泉實在再悉不過。

行至湯泉，許之洐止住腳步，輕輕覆住了姜姒扶在他胳臂上的素手，片刻嘆道，“阿姒啊。”

姜姒被這一聲嘆攫住了心口，回道，“我在呢。”

他問，“懷信和秉德還活著嗎？”

姜姒垂眉笑道，“你便當他們死了吧。”

他面發白，眼一片慘然，“你命人殺了他們？”

姜姒面平靜，“你是做過帝王的人，你該知道，乾朝的皇嗣，又怎能留下？”

不忍去看許之洐的神，但能料到此時他必定心碎神傷。若是從前，他也許會窩在懷里哭一場，也許他會說，“阿姒，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江山，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孩子，你也要與伯嬴一起走了。”

但如今他沒有說話，也并沒有哭。

溫熱的湯泉騰騰冒著白氣，好半晌沒有聲音。他抬步要湯泉，姜姒便松開了手，而那人卻牽住一同往湯泉之中摔去。

姜姒毫無防備，被他猛一拉拽，低呼一聲，登時重重地砸進了水中，濺起高高的浪花。

尚未浮出水面，那人便將制進湯泉之，使毫不得息。

他眼尾泛紅，眸中凝淚，卻又幾乎要迸出火星子來，恨恨斥道，“姜姒！你怎敢騙我！”

從前他一手便能將提起來摔到榻上去，如今即便病重，姜姒的力又怎能他相比。

在許之洐面前，素來毫無還手之力。

此時整個人都被按進水中，被許之洐死死制。那貂皮大氅浸了水，重重地將向下墜著，髻上的赤金發冠亦是重重地將向下墜著。

建始十一年在郡被那滔天的洪水卷進去的滅頂恐懼又一次席卷了。

怕黑，怕鬼，也怕水。

原以為這湯泉的水深不及口不必害怕，從前也并不曾怕過。誰又能想到，他此時竟想要將淹死這湯泉里。

在水中睜不開眼，不過氣，亦掰不開許之洐下了死力的手。本能地向長簪，要向他刺去。

絕地求生，早已是姜姒的本能。

但那人一只手鉗住了的手腕，姜姒不得自由，的命又一次掌控在了許之洐手中。

他是要死。

他定是恨了，恨下毒，恨黥面，恨殺了他的孩子，恨將他拴上了鐵鏈。

他從前沒有讓死，但這一次是真的想讓死了罷？

被死死扼制，掙不出。

下一刻，那人卻俯水，在絕息之前吻了上去。

驟然得了呼吸，不得不接住他的親吻，那是得以息的唯一辦法。

待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那人卻依舊不肯放出水，任在水中掙扎。

待撐不下去了，他便再一次水吻上去。

不得不了他的親吻。

他甚至開始在水中撕早就浸了水的華袍，姜姒拼命抵抗。但若是抵抗，他便離開的朱，不許出水息。

被制在水中許久，只能靠他好心施舍。

待他再次水吻時，再次去褪的袍子時，便也不再抵抗。

不再抵抗，那人才總算允浮出水面。

大口大口地著氣，抹去臉上的水漬，斥道，“許之洐，你敢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