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衛辭昏迷了幾日。

說是昏迷也不全然恰當, 醫道是悲痛過度，自個兒不願醒來。

他面上全無，兩頰眼可見地消瘦，一貫俊的臉蒼白得如同抹了牆灰, 愈發像是了無生氣的玉像, 令活人見之發怵。

夏靈犀守著病榻哭了淚人兒, 期間夾雜著裕王和趙楨儀的聲音, 似乎還有牧流雲。

衛辭聽不真切，也不願去聽。

他所期盼的，縱然生氣都甜的嗓音, 不會再撲懷中, 鮮活生地喚他“阿辭”了。

半夢半醒間，衛辭憶起相識後的三次離別。

第一次, 南下龍雲，在京中收到傳信時, 衛辭破天荒地驗了心急如焚的滋味。素來滴滴的子，想來倉惶又驚懼，不知了多的罪。

第二次，失足落水，衛辭眼前短暫地暗了一瞬，好似世間萬皆被攫取了澤, 只餘下灰蒙蒙。幸而下游并未打撈出, 他篤定宋仍舊活著, 莫名的信念支撐他不眠不休，終于得償所願地尋到了。

自那以後, 衛辭潛意識覺得該日日與在一。即便忙得焦頭爛額，亦會拒了留宿宮中, 在深夜頂著倦容行過長街，只為回府見一眼心心念念的子。

睜眼時，如暄妍的雪梅，

閉眼時，如俏的睡蓮。

唯有目所及能看見，滿囂的躁方能停歇。

“辭兒，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

浸了溫水的方帕落在幹涸的上，母親夏靈犀哽咽著喚他，“宋的還存在地下冰棺裏頭，你當真不願醒來？你若不醒，誰替持後事，誰送土為安？”

。

衛辭心髒驀地一，意識歸位，掙紮著從混沌夢境醒來。他虛弱地掀了掀眼皮，追問什麽，不料啓便吐出一口淤。

夏靈犀瞳孔劇，啞聲拍打衛侯爺，示意快些傳喚醫。

烏黑的眸子漸漸有了亮，衛辭僵地偏過頭，掃一眼垂首紮針的醫，繼而緩緩看向滿目關切的雙親，好半晌，從滯間出幾個音節：“……怎麽回事。”

事到如今，衛辭依舊難以直白地說出“死”這個字眼。

好在夏靈犀會意，一邊沾帕子替他潤澤雙，一邊將鄭都尉徹查後的結果全盤托出。

當時約莫有五艘船，客人不多，火燃起來的瞬間紛紛跳了河，即便有幾位了傷，也不過是胳膊蹭塊皮兒的事。

宋不會鳧水，又與楚姨走散，想來倉惶之下四逃竄，不幸遭斷裂的房梁砸傷，失去了行能力。

“為何會走散。”

此刻，衛辭冷靜地出奇，試圖拆解每一個字眼，尋到得以推翻的證據。

夏靈犀自是不知，如實告訴他，彼時夜風吹熄了油燈，黑暗之中，楚姨與死士皆遇到對手。但也不過是短短時間，火驟然大亮，楚姨與死士遙遙相，下意識便指認對方是暗中襲擊的人。

若宋另有仇家，尚能往謀去推斷，可一介孤，結識衛辭以前甚至不曾邁出過幾回大門。再者，船夫與被打撈上來的客人，俱是一問三t不知，誰也無法重現那夜的景。

聽完母親所言，衛辭闔目，陷長久沉默。不過這回并非昏睡，夏靈犀與夫君相視一眼，默契退出裏間。

，冰棺。

衛辭只覺頭一陣發，悶咳兩聲，被溢出的鮮染得妖豔。

他該去看看，可又不敢。

從前自詡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出懼怖，怕面對黑黢黢的骨骸……

衛辭倏爾睜眼，刻意驅散想象出來的畫面，他支起，小臂發著，吩咐小廝：“備水。”

沐浴過後，他換了一縞，同迎上來的雙親淡聲道：“尋個吉時，盡快火化了，至于骨灰，我親自送去隋揚。”

“去隋揚？”

“嗯。”衛辭平靜地說，“送回家。”

當初，因永安府送來人一事，宋鬧了通脾氣，哭著說要回家。衛辭倒是順著宋家村查到過隋揚，因在錦州時對此事興致缺缺，便擱置一旁。

既曉得大致方位，去了隋揚再細查，真相很快會水落石出。

衛辭昏迷幾日，夏靈犀便哭了幾日，目腫若核桃。一貫脊背筆的名門貴婦失去了神采，黯然道：“為了一個怯懦如鼠的人，你，你這般渾渾噩噩，還不如學學你爹。”

“夫人！”衛侯爺尷尬道。

衛辭瞳孔微微渙散，想過辯駁兩句，告訴他們宋并非怯懦之輩，更非母親口中兩面三刀的人。話到邊，又失了說出來的含義。

已經不在了。

/

汴州。

若宋當真是土著，十指不沾春水，此刻怕已死在家中。

幸而，後世的尋常家庭，從小便培養孩子的自理能力，洗做飯樣樣能行，甚至采買了花好看的布匹，將兩間小屋布置得亮堂堂。

往瓷瓶了含著朝的鮮花，擺在窗前，疲倦時擡頭看一看，心也隨之改善。

手中的話本進度過了半，明兒便能拿上第一冊，去書肆洽談價錢。

宋仔細謄抄完最新章節，發酸的腕骨，角噙著輕松的笑。若他日，自己的名頭能像東來先生般如雷貫耳，此生無憾。

“叩叩——”

院門被敲響。

宋屋中俱是男子袍，隨手撈過一件披上，悄然過刻意鑿的“貓眼”往外瞧，見是鄰家年，遂揚聲問：“何事？”

年約莫十五，姓沈名珂，比宋的假份還大上一歲。但因是孤兒寡婦，家境貧寒，是以瞧著比尋常人瘦弱。

聽聞應聲，沈珂哽咽：“魏小弟，不知你兄長可在？我娘忽而久喚不醒，想央你兄長助我擡去醫館。”

所謂的兄長已經結了鏢費，宋自是變不出來，“啪嗒啪嗒”朝東廂走兩步，裝模作樣道：“什麽？兄長你要歇息了？好，那我去幫忙。”

演罷，宋稔地將小臉抹黃，又隨手往腰的暗袋塞些銅板，移開沉重門閂。

沈珂知道魏大哥是刀尖的鏢師，每日早出晚歸，并不懷疑，只紅著眼朝宋道謝。

兩人合力將沈珂母親擡上板車，掛一盞窗紙糊的破舊燈籠，破開夜霧緩緩行向醫館。

著年因而過分單薄的肩背，宋了惻之心，輕聲問：“平日裏，都是你娘替人漿洗維持生計？”

“嗯……”

沈珂低低應道。

重活累活，以沈珂的板兒做不來，倒是先前有個秀才爹，于讀書一事頗有些天賦，做母親的才咬牙堅持，要供他繼續上學堂。

宋深表同，卻也不好輕易富，覷一眼明顯發了高熱的婦人，狀似閑談道：“兄長近來愈發忙了，來汴州後我頓頓都瞎湊合。他今兒還念叨著尋個會做飯的人家，讓我自己帶上米和菜，上人家家裏頭去吃飯，你說，這能嗎？”

聞言，沈珂怔怔回頭：“我不知道。”

“等你娘醒了幫我問問唄。”

因是夜裏，到了醫館，敲上小半天的門，老醫師方罵罵咧咧地出來。目掃過昏睡的病患，臉緩和，招呼著將人擡進屋，又理所當然地支使沈珂去添火燒柴。

宋不過是搭把手的熱心鄰裏，沒的事，便尋了角落坐下，盈亮黑眸打量起壁櫥中的醫書。

“蘭爺爺，您這麽大一間醫館，竟也不招徒弟麽。”比劃道，“兄長先前差我來買金創藥，就見一個小豆丁坐在這兒。”

蘭旭和不痛不地“哼”一聲，懶得搭理，喚來沈珂：“你娘這病說來說去是勞過度，子骨差勁，秋冬了還要上河邊漿洗，時間一長就這樣了。”

沈珂不懂醫理，當即跪下：“求求您救救我娘，求求您救救我娘。”

“不至于。”蘭旭和方將人拉起，“給你開半月的藥，回去好好養養，可能殘廢，但是死不了。”

“……”

宋悄然翻個白眼，指年的背，從不合的長袖中遞過去銅板，再狀似無事發生，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沈珂面一紅，因尷尬也因激，他原是打算跪求蘭老先生寬限幾日，待母親醒了再去湊藥錢。

回程。

沈珂默不作聲地拉著板車，一直到了門前，方猶豫著喊住：“魏小弟……我，我會還你的，給我五日時間。”

“不妨事。”宋擺擺手，“我兄長要去鄰縣走趟鏢，你散了學，不如來替他劈了院裏的柴？還有做飯的事，回頭替我問問大娘。”

沈珂睫微，落下一滴淚：“好。”

不知會在汴州住多久，興許一年半載，興許一月半月。力氣上終究比不得男子，沈珂若能幫襯，利大于弊。

再者，假兄長的事遲早會被看出端倪，“孤兒”惹眼，孤兒寡母卻稀松平常。與沈家好，不必費心提防，也不會顯得自己是個異類。

閂好門，宋作生疏地燒了壺熱水，認真洗浴過方躺回榻上。

睡慣了裏側，閉目醞釀睡意，迷迷糊糊間，張臂摟住長枕，蹭了蹭，口中喃喃道：“阿辭……”

同一時間，千裏之外的京城，衛辭環抱著亡妻的牌位，出發去往隋揚。而隋揚境，亦有兩隊人馬在悄然展開搜尋——

搜尋憑空消失的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