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絕。”元泓薄一抵，念出最后這三個字，目遼遠而空茫。

元轍閉了閉眼，心驚膽寒地寫完這最后三個字，眼見父皇將他寫的字拿了過去，始終沉默不語。

他躬告退，已是一冷汗浸脊背，不顧禮數在殿外小步疾走，只想速速離開此地。

“殿下，小心些走。”

一道溫和的男聲傳來。

元轍停下腳步，看到一名材魁梧的男人朝他走來。

是大軍中郎將陳戍。

他松下一口氣，一見到這個對他素來溫的叔叔，不由心中委屈萬般。

“又被陛下訓斥了嗎？”

男人帶甲扶刀，高大英武，一雙琥珀的眸子看他的時候滿含笑意，正朝他蹲下來，輕一下他的頭。

“走吧，去找你阿娘。”

陳妃陳淑寧就候在垂拱門外，珠翠滿，端得是一派雍容華貴。畢竟是宮中唯一育有子嗣的嬪妃，雖還不是貴妃之位，端莊之中著一恣意囂張。

一看到兒子奔過來，凌厲的神態卻和下來，用錦帕慢慢地拭去他面上的淚痕，笑道：

“阿轍多大個人了，還要哭哭啼啼，什麼樣子。怎麼了？”

元轍抬起頭，聲道：

“阿娘，父皇，父皇……他讓我寫《上邪》！”

一剎那，方才還在拭他面的帕子停在那里，鑲繡的錦邊微微拂，似在抖。

元轍抬眸，看到阿娘同樣驚恐的眼，和一旁的陳戍對視一眼。

一個指甲攥了帕子，一個攥了腰刀。

偏殿，沉寂良久。

大侍陳篤，往煙氣燒盡的香爐里又扔了一塊香餅，瞧了一眼皇帝的神，低聲稟告：

“大將軍……罪人顧昔已簽字畫押，認罪書已頒下，昭告百……”

燭火晃，元泓終是點點頭，眸疲憊，浸，像是將要燃盡的燭火。

待邸報一發出，大將軍對皇后娘娘的慕，將天下人盡皆知。

他們三人之間的恩怨糾葛，也該由此了斷。

至于顧大將軍冒認宗族之事，他不想追究了。

隴山顧氏，百年世家，蠅營狗茍，還出了他這等叛逆子孫。

自此必是一蹶不振。

“顧大將軍素喜明前龍井，南邊進貢的這一批，先送過去。”

顧家九郎承襲父兄，于茶道，口味講究，皇帝下令將前日剛進貢的頭一批新茶賜下。

一如十多年前那一對親無間的君臣。

陳篤“喏”了一聲，正要退下去安排，卻聽皇帝下一句道：

“明日天一亮，賜鴆酒。”

給大將軍一天一夜停在的永樂宮中，重溫舊夢，最后再死在那里，已是天恩浩。

算便宜他了。

陳篤領命，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殿只剩皇帝一人。

元泓從案前起，在殿門前負手而立，遠宮墻之外的天際。

父皇，云州已復，沈家和顧氏的兵權，我們歷經兩代，也終于收回來了。

自此，江山穩固，社稷安定，您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朕，是一個合格的君王。

可遠這獨屬他一人的萬里河山，他的側，空無一人。

良久，元泓轉，來到背后連墻的博架前，打開一個滿是灰塵的暗格，從中取出一本夾藏在五經中的《詩》。

漫天細小的塵埃，猶如心滔天，他緩緩翻到《上邪》那一篇。

一張夾在其中的泛黃紙張，緩緩掉落。

皇帝蹲下去，從地上拾起這一頁紙張，歷久彌新，字跡依舊，往事的洪水朝他襲來。

沒有緣由地，他將這一頁紙，與皇子方才所寫，平放在一。

與君絕。與君絕。

每一筆橫豎，每一道勾撇，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猶似，出自同一人手筆。

一滴絳紅落下，泅染了多年干的紙張，暈開如中紅花。

元泓緩緩地拭去角的漬。

他比對兩張字跡足有一刻，忽然咧開，笑了笑。

當年，或許沒有走。

不曾與君絕。

……

顧昔從一場噩夢中驚醒。

夢中，一下子在紙人里掙扎，一下子又隨著燃燒的紙人灰飛煙滅。

再出現的時候，魂魄飄，素帶，死狀凄慘，不得往生。

他追去時，又幻化為桃花，上一瞬嫣然帶笑，下一瞬卻四分五裂，他力去抱住，最后懷抱里只剩下殘破的花瓣。

夜沉沉，偌大的永樂宮破敗不堪，空寂如死，方圓宮墻外都不見人影。他只能聽到自己不斷息的聲音。

白日里，他在這永樂宮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尋的痕跡。

日鼎盛之時，這里也晦暗如夜。

曾經富麗堂皇的中宮宮殿，空置十年，草木凋零，床榻幾案卻整齊擺放，幾無灰塵。

像是有人時時拂塵，在靜候這宮殿的主人歸來。

針鋒相對的那些年，他在廣闊天地間征戰四方，卻在這一狹小的宮闈，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囿于這一座金雕玉砌的囚籠。

這一日來，他看到的翟和冠，端正地懸于桿，纖塵不染，一掛就是十年。

顧昔出手去，輕翟上一道撕裂后修補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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