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泓瞇起眼，想起那日他擅闖的婚宴，想起忽然消失的新娘子，然后是云州探子紛至沓來的奏報，說大將軍新婦是鬼魂。

做了鬼，還是回了北疆，去到他的邊。

元泓心下冷笑，鋒銳的眸一抬，無意中掃過大將軍傷袒的肩頭。

那一，肩頸之間的斑斑跡里，有一完全不同的紅痕，刺他的目，驚他的心。

是一道絳的齒痕。

元泓的瞳孔猛地收，呆立在原地。

昨夜顧昔留宿永樂宮的時候，也在。

來之前，他曾以為不過是一縷魂魄，哪怕他們拜了天地，也只是一對鬼夫妻。

卻不想，就在昨夜，就在眼皮底下的永樂宮里，他給了歡愉。

這一道無意中留下的齒痕，是的證明。

他認得的，因從前頑劣嬉鬧，有一回不察留下痕跡曾被他訓斥。因為他當時太子，儀容儀表，千萬人矚目，稍有不慎，會為人指摘。

只那一回，后來，再也沒有這樣過了。

再不曾鬧他，也不曾為他過。

一難以名狀的意和憤意從目之所及的齒痕一直漾開到五臟六腑。

元泓抬袖拂去角溢，將底的不斷咽下，面上恢復了冷靜的模樣。

“今日，顧大將軍為朕平叛，手里最后的京畿二衛都折在里面，京中顧家嫡系已除，大將軍此后，在宮中并無倚仗。你的生死，自此在朕一人。大將軍以為，你還能活著回北疆？”

顧昔平靜地聽著，搖了搖頭，心一波瀾也無。

“為心腹，出為肱骨。陛下利用我發兵勤王，我甘愿為牛馬走，只因我尚存一忠心。認定我今日所救者，非天子，而是天下人的君父。”

他自小所的教養不允他對君王見死不救。天子可對臣子無，但臣子不能對天子無義。

如此死心塌地十余載，直到所有君臣之義轟然崩塌。

顧昔閉了閉眼，淡淡地道：

“自我打開這一座箱籠，窺得真相，我覺得，將這天下掀了重來，也并無不可。”

沈家十一娘，大魏皇后，今日慘烈死局，罪魁禍首并非陳戍之愚忠，元轍之愚孝，陳妃之妒心，貴妃之貪婪，而是拜帝王常年制衡之所賜。

這樣重輕道之人，不配為君。

元泓見他如此離經叛道，也并無意外，道：

“冒認宗族，不守臣節，覬覦君后，帶兵宮，弒殺皇子，再加上脅迫君王，舉兵謀逆……樁樁件件，都夠你死罪。”

“你還癡心妄想，要帶朕的皇后回北疆？”

“十年前，朕對你心慈手，放虎歸山，今朝，朕不會再錯一回。”

顧昔卻微微地笑了起來。

眼前的男人，當今天子，九五之尊，卻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任在這狹小的箱籠，活埋十年。

而他曾經為臣，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他如五俱焚。

也該是他孤注一擲，放手作為之時了。

顧昔終是將一直攥于袖中的一卷絹帛展開，直天子，道：

“陛下且看清楚，沈氏十一娘，當年是先帝賜婚于我。”

此間忽然安靜了一瞬。

元泓倏然抬眸，向那一卷黃絹圣旨，步步湊近，目如淬毒一般凌冽。

眼見絹帛上先帝筆，玉璽親刻，做不得假。

顧昔朗聲道：

“先帝以禮義治天下，陛下貴為天子，十五年前，以吾妻沈氏十一娘冒名頂替沈氏三娘，強奪臣妻。”

“陛下今日奪我妻子，來日便可奪任何臣子平民之妻。宗法，禮法，法統，天下悠悠眾口，可會站在陛下這邊？沈氏舊部，忠臣良將，乃至天下人，可會善罷甘休？陛下從此在天下人面前，還如何為君？”

“陛下九五之位，來之不易，三思而行。”

字字誅心，尤其尾句。

這便是他的最后一招了。

大將軍時一戰名，曾以無上軍功求得一紙賜婚書。

而今，只為換回一抔枯骨。

元泓沒有料到他還有后手，靜立良久，有一種孤家寡人的蕭索之。

而今，除世家，外收兵權，這錦繡江山即將皆為他所掌握。

卻生出了這麼一個微小的變數，一個足以撼他所有布局的變數。

顧昔著天子發白的面，淡淡道：

“陛下將萬千罪名加于臣，可有想過今日為此反噬？”

攪弄風云之人，終有一日會被風云碾碎。

他顧昔所有叛逆之行，不過為了奪回本屬于他的妻子，被皇權奪走的妻子。天下萬民，史書工筆，都會站在他這一側。

此番宮覲見之時，他就說過，誰為刀俎，誰為魚，猶未可知。

元泓微微一怔，卻緩緩地勾起角，一笑置之：

“既是先帝詔，必得天下人看到才算作數，那就要看大將軍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棋局已近收，君王已行至此，那早死的先帝也未必得住他。

“就算京畿二衛盡數折于今日平叛，但陛下莫要忘了，北疆還有臣十萬兵。臣為臣妻，師出有名，天下共討之。”

昔日君臣，針鋒相對，圖窮匕見。

顧昔握刀的手，骨節泛白，青筋暴鼓仿佛就要崩裂，一雙虛無的手攬上了他的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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