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急診門口等到了匆匆趕來的秦之文。那時候我的頭發都被雨水打了,黏在腦門上。他看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頭發撥開,然后用冷的聲音說:“喻夕,醫院氣重啊,額頭印堂為華蓋,千萬不要遮起來,小心鬼上。”
我咬牙切齒:“快上我吧,我要去克人!”
他哈哈大笑:“瞧你那衰樣,還克人呢,自己照鏡子都會被自己嚇死,好了好了,吃飯去。”
雨還嘩嘩地下,我拉開車門的時候特意往倒車鏡看了一眼:“是不是吊死鬼會來附?”
“是死鬼吧!快點走了。”
那時候我想,我要是氣太重,小鬼纏,我就半夜爬到顧宗琪家,然后擾他,讓他睡不著覺,第二天頂個大熊貓眼去上班。
思來想去,我還是覺得好的,于是我就又很開心地笑起來。
秦之文接到我的電話時正跟朋友正在吃飯,沒吃完就跑過來了,回到飯桌上一看,立刻慘:“我的琵琶蝦啊,你們怎麼能那麼殘忍地把吃掉呢?”
他們那群哥們都是二世祖,有嬉皮,有雅皮,也有老流氓,看到我就問:“你家那個?”
指代不明,所以我順水推舟地“嗯”了一句:“吃海鮮啊,有麻辣烤魚不?”
“小妹妹是行家啊,哈哈,重點重點,想吃什麼別客氣啊。”
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然后我地問秦之文:“你們天天都那麼腐敗啊?”
他還沒回答,就有人問道:“小妹妹啊,原來小蚊子是straight,我們都以為他是gay呢!”
我想都不想:“他不是gay。”
抬起頭來就看秦之文笑嘻嘻沖著我眉弄眼,我在心底嘀咕:“你就一冷!”
小蚊子他不我,也不其他任何一個人。二十六年,他一直是一個人。
孤獨得讓人難以置信。
那些異國他鄉流浪的歲月里,相依為命的年華中,我怎麼可能不對他過一小小的私心。
德國南部的冬季,和話一般麗。
那些暴風雪,一夜之間,堆砌在房頂和地面上,蓬松厚,像是剛出爐的泡芙球。白皚皚的雪就像是傾倒在地面上的油,那是冬天最的話。
有灰姑娘的水晶鞋,卻沒有王子,白雪公主吃了鮮的蘋果,再也醒不過來。
那里的記憶,對我來說就是如此。
保姆是留學生,有一貫的獨生子病,照顧不了比小不了幾歲的兩個孩子。圣誕節時候冰箱里空空的,卻和別人出去狂歡,德國冬天五點天就已經全黑了,我坐在沙發上對秦之文說:“小蚊子,我,我想吃那種在國吃的草莓酸。”
德國酸都偏酸,我不喜歡。
我這輩子對秦之文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我,我想吃。以至于后來他能記起我來的話就是:“夕夕,你不?”。
可是怎麼會有商店在圣誕節時候開門,我只是因為被棄而覺得委屈,難,才這麼任。
他穿了服出去,外面是暗藍的一大片積雪,冷的風肆。我一個人在沙發上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睜開眼還是冰冷的空氣,我忽然就哭了出來。
我跑出屋子,沖向冰天雪地里的狂風中。黑暗中本看不清任何事,樓上只有昏黃的燈。我不敢,我開始害怕秦之文會被這樣的風雪天埋葬。我坐在樓梯口聽自己的心跳,不知道坐了多久,自己的開始慢慢變冷,變僵。
忽然樓梯上有輕微的腳步聲,我驚得站起來,滿頭雪花的秦之文沖著我笑:“夕夕,我只找到這種的,沒事,我們兌點方糖進去,也許不會那麼酸。”
他的指尖都被凍了青紫,我一,他疼得齜牙咧還笑:“祖宗,輕點!”
那一瞬間,我口而出:“小蚊子,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我不想做他的妹妹,我想做他的人,認真地他,并且學著去照顧他。
十幾年同在一起,那種,甚于,至于親,可是我就是想,不可能不心。
他卻我的頭:“傻姑娘,我可不能陪你一輩子,你總是要嫁人的。”
他明白我的意思,卻選擇不說破,心底那麼一點點奢念就灰飛煙滅。
我就覺得小蚊子冷,后來也沒見過他跟任何人親近過。再后來,我回國,他去瑞士讀書,斷了好幾年的聯系。等再看他的時候,我和他已是比家人還親。
我正在發愣,手機就在口袋里跳草舞,拿出來一看居然是顧宗琪那個小冤家。我想大爺你今天不能這樣玩我的,先是默默地了我一下,黯然銷魂之后又遞一塊糖給我。
這塊糖是接呢,還是不接呢,我覺得生應該矜持一點,但是又不能把男生嚇跑。
于是我就按下了接通鍵,把話筒對著腳底下,然后不管他聽不聽得到只顧自言自語:“啊,你說什麼啊,我聽不見,太吵了,待會我打給你好了。”
然后我就把電話掛了。
秦之文看著我:“嘿,真被小鬼纏了,奇奇怪怪地自言自語什麼東西?”
“什麼?”
“長舌婦,哈哈。”
“你說誰呢,你去死!”
期間喝了不酒,吃完飯,秦之文跟那群男人又去玩牌,都是在燈紅酒綠的一條街上。
我沒什麼酒量,喝得稍微有些上頭,話不自覺地就多起來了,我拿了哈瓜坐在一旁看他們斗地主,流氓們就逗我講故事。
我說:“其實小蚊子人好的,小時候我打他罵他他都默默忍,對了,你見過男人下廚沒有,我覺得那些飯店的飯不如小蚊子做得好吃,他做的宮保丁吃過沒?”
其他人都“哇”地一聲,我說:“沒吧,他都不輕易下廚的。”
于是我就得意洋洋地笑,腦袋里迷迷糊糊一片,反正他們逗我講什麼我就講什麼,思路完全是彎彎曲曲地被人追著跑。
“小妹妹,小蚊子對你不錯吧,你兩個還那個了?”
現在很多人喜歡用“那個”來指代一些指代不明的東西,我心里明白,但是借酒裝糊涂:“那個什麼啊,你看他對我好,他有時候還兇我,說我笨。”
我“咔嚓”咬了一口西瓜,故意咬得很重,水流了下來。于是我站起來去洗手間,這時候我腦袋才清醒了一些,我要是繼續待下去,肯定會被拆穿的。
于是我決定出去走走,氣。
已經很晚了,因為下雨,天幕微微著一些紅,紅得有些突兀,甚至讓人有些不安,對面酒吧里傳來慢搖的曲子,撥離人的心弦,讓人覺到一種寂寥。
夜場是妖糜而瘋狂的,總是在音樂和酒的作用下進行聲的易。
就在眼前,我怎麼能不好奇。
現在那些人在做什麼呢,我干爸應該在家大吃大喝,今天這手實在是長得駭人。顧宗琪應該在醫院里惦記他的小圈圈戒指,若阡應該在急診看他的那些筆記手冊,高伊晨師兄肯定完全無視昨天晚上被我無視的傷痛在網上勾搭小眉。
可是我為什麼想別人重視到我呢,明明剛開始的時候我是多麼不屑別人的眼。
我想去酒吧看看。
可是剛站起來,后面老遠地就有人喊我:“喻夕!”
看,遞糖果的人,把他遞到了我的面前。本來我是要去做小鬼附的,結果他把自己送上門給我附了,真是一只呆魚。
我是屬于酒勁延期型的,剛轉過頭來就覺得昏沉沉地暈,顧宗琪站在我面前手上撐著傘,那雙溫的眼睛看著我,聲音卻有些冰冷:“喻夕,你喝酒了?”
我只好“嗯”了一聲,就是想說話,舌頭不腦袋的控制:“我喝了,怎麼了,剛才跟小蚊子他們吃飯一起喝的。吃海鮮,你吃過沒,那個麻辣烤魚,不配點酒喝喝怎麼會有滋有味。唉,看你那張整天吃外賣的臉就曉得肯定沒吃過,下次我請你好了……”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的?我今天還說醫院里氣重,被小鬼附呢,我看我是被GPRS附了吧……”
他一聲不吭,就是看著我,然后笑起來:“喻夕,你剛才手機沒關!”
我一個激靈就醒了,在包里了半天手機,發現通話是結束了,但是通話時間是四十分鐘,顯然顧宗琪那邊過了很久才掛掉,我差點暈了:“你干嗎不掛電話,我的錢啊。”
“你不告訴我你在哪里,我只好聽了。”
我開始耍賴了:“我的錢啊,我的話費啊,我的啊。”
“好了,好了,喻夕,以后我打四十分鐘的電話給你。”
“要利息的!”
“好,那一個小時。”
討價還價完了之后我按了按暈乎乎的腦袋:“對了,你找我干啥啊?”
“怎麼不聲不響地從醫院里跑走了,陳教授下了手臺還找你了,結果我們都不知道,你怎麼突然就走了?”
“我樂意,我走。”
“唉。”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是不是生氣了,還喝酒,孩子在外面不要輕易喝酒。”
我斜斜眼:“煩!”
“還有,你剛才往前走是什麼意思?”他指著對面街上的酒吧牌子,還想繼續說下去。門口走出來兩個濃妝艷抹的人,看了顧宗琪一眼,妖地笑起來:“帥哥,進去玩玩?”
他轉過臉來沒理睬。
我拽住他的角,拉了拉:“我想去看看。”
他盯了我半晌,我依然糊糊涂涂地笑,反正我是醉鬼,大腦沒思維,小腦沒平衡。
好脾氣的顧醫生依然是好脾氣,對于我這種混蛋的醉鬼來說,在這種條件下惹他,第二天他都不會跟我計較的,于是我繼續扯他服:“我想去看。”
“不許胡鬧。”
“那什麼不胡鬧。”我鐵定跟他胡鬧到底了,可是我眼皮越來越沉,頭也越來越暈,就想找一個地方倒下來好好睡一覺,“我這輩子都沒風流快活過,世界如此好,我卻如此寂寥!我的人生,好像已經到了一個盡頭,那個的。”
我不停地說,腦袋撐著顧宗琪的手臂。
“你真的喝多了,小丫頭,回家吧。”
這是我閉起眼睛之前,唯一聽得到的話。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額頭上敷著一塊熱巾。
手巾還是熱乎乎的,于是我嘟囔道:“我發燒了?靠,怎麼不拿個熱包子頂我頭上?”
眼前有明暗相接的影,視線中有一抹深藍漸漸靠近。空氣中淡淡的綠茶香味若有似無地飄散在我的發間,籠罩周。我聽見顧宗琪悉的聲音:“醒了?”
我瞇起眼睛指指頭上的巾:“干嗎,扮演蠟筆小新?”
“你走回來時候不小心撞到路燈柱子了,額頭有點青了,所以用熱巾給你敷一下。”
我大驚:“靠,你怎麼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我撞呢,好歹有些懸壺濟世的道德吧,你不給我公主抱回來,起碼也扶著點我吧。”
顧宗琪幫我把巾拿下來,有些無奈地說:“我正給出租車司機付錢,你就把車門打開,跌跌撞撞地往路燈那邊走去,我都來不及拉住你你就一頭撞上去了。”
“然后呢?”
“然后司機說,這小姑娘肯定是進步分子,那麼積極地向往明。”
“然后呢?”
“我只好說,其實平時不是這樣的。他哈哈大笑,說,你看那小姑娘走路都是貓步,平時肯定也是古怪靈的。找錢后我把你拉過來,發現你額頭上紅了一塊。”
我大駭,努力地回想回想,還是回想不出什麼:“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會撞路燈,我為啥不去跳河?”
他不作聲,坐在床沿上發呆,我看著他的側臉。他神淡淡的,好像在想什麼東西,于是我出腳勾了一下他的服:“想啥呢?”
“貓!”
“唉唉?”我順著他的目看過去,什麼都沒有,轉過頭來卻發現他正盯著我,眼神真是溫得可以掩埋三座大山,心不由了好幾拍,“什麼貓,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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