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文的心隨著他的松手陡然空了一下。往前追了兩步,想繼續問,肚子卻先發出聲音。于是,田野里的流最終以去鎮上吃飯結束。
開車回到省城,三天的假期也接近尾聲。兩個人各自投工作,佳文的張狀態隨之重啟。
調崗數月,結賬的速度還是沒有提升,但好在經驗慢慢積累,報表上復核后沒有出錯,副經理也沒有朝甩臉。
接下來幾天,先是買理財,開承兌,再是銷久懸,變更資料。去年公司增資擴,法人更換,前同事離職后,二三十個銀行賬戶要一一變更完畢。由此,佳文不是在工位上為數據傷腦筋,就是不停地預約、復印,審批蓋章,再打著出租滿城竄。
令頭昏腦漲的忙碌卷土重來,理智的時候,告訴自己,越忙越能鍛煉自己的統籌能力,天下沒有白費的辛苦,可是當被一個個紅燈路口堵得煩悶至極,回到公司又有一大堆的賬要做,想走的心便愈發迫切。
這天傍晚,從銀行回到辦公室,同事已經走了。騎自行車去地鐵站的路上,迎著風,捫心自問:自己是真的不喜歡當會計,還是不喜歡在這家公司當會計?是純粹不喜歡加班,還是因為調崗不調薪,因為無意義的加班而到憋屈?
記得領導在接時跟提過,等審計報告出來,三會開完,職務的調整會以文件形式下發。可是他沒有提工資,于是去問人事,人事說公司年薪以工作年限為基準,每滿兩年調一次,現在雖然升職,但屬于財務部部調整,還是按原來的標準發。
其實當時很不服氣,可是剛升職就因為錢的事鬧別扭,估計會給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便想著先試試。但試試的效果顯然不好,能力欠缺,堪堪勝任,自信和自尊卻被逐步打,便也不敢再提加薪的事。
晚風輕,遇著紅燈,疲憊地嘆了口氣。原本是抱著改變生活狀態的目的去尋求一段婚姻,但現在婚姻已經得到,目的卻還未實現:照例討厭工作,不求上進,常常糾結。
知道再這樣下去,無論對公司還是對自己都是有弊無利。但你讓明天去辭職?不行,辭風險太高。明天開始投簡歷?天哪,做什麼還沒想好。
如果不當會計,可以當什麼呢?畫師嗎?從大學到現在,的畫存了有幾百張,但完全屬于自娛自樂,別說把它拿出去換收益,之前被大學室友看見都遮遮掩掩。
那——當不了畫師,去當銷售、文員?不管改不改行,能改到哪行,先離開不適的環境,會讓自己開心些嗎?
的思考依舊沒有答案,但無序的思考讓確定,自己已經到了懸崖邊緣,再不做出改變,危機來臨時便退無可退。
***
回到家,佳文看著桌上的三菜一湯,覺得對不起許弘。他總是深夜回家,媽媽給的福利全被搶走。
楊建萍看沒什麼胃口的樣子:“怎麼了,今天工作很累?”
許弘到現在還沒下班,佳文哪敢喊累:“沒有,我中午吃多了,還沒消化完。”
“都這個點了,沒消化完說明腸胃有問題。年輕時過頭能恢復,覺得無所謂,年紀大了就苦了。”楊建萍語氣不滿,“我聽趙敏說你們單位的食堂很難吃,你還經常不去,平時中午都吃的什麼?”
其實佳文不是經常不去,而是食堂從自營變外包以后就再沒去過。原本每月扣兩百餐費,每頓能吃飽,現在是一葷兩素要二十塊往上,味道差不說,還要多消費,寧愿把餐費省下來。
如果說下班之后要點些好吃的犒勞自己,那麼中午,經常在公司樓下的包子店買幾個燒麥或要玉米就敷衍了事,但這麼說怕是會讓楊建萍覺得摳搜苦相,于是答:“一般都點外賣,偶爾去面館吃面。”
“別吃那些了。”楊建萍嫌棄道,“你從下周開始帶飯吧,我晚上多做點,裝在保鮮盒里,拿到公司熱一熱就行。”
佳文忙說:“這太麻煩了。”
“不麻煩,你看我做這些,我們倆吃得完嗎?弘不回來全浪費了。”舀了點排骨湯,“做飯做飯,有人愿意吃,我才愿意做,你要嫌我手藝不行,我也不來獻殷勤。”
佳文一時吃不準是心疼還是心疼菜,但無論心疼哪個,心里都有點暖。到最后,楊建萍見一碗飯見底,打了個飽嗝還不好意思地笑,倒喜歡偶爾出的孩子氣:“陪我下去消消食?”
“好。”佳文吃得實在太努力了些,答應下來又去洗碗。楊建萍阻止,拗不過,只在旁邊收拾了冰箱。
小區里有不養狗的住戶,下樓散步時,楊建萍說從小怕狗,佳文便讓走側。算起來,這還是兩人第一次邊走邊聊天,楊建萍提起許弘以前在鄉下被貓狗撓傷去打狂犬病疫苗,提起他調皮搗蛋和同學打架,額頭上被書殼了個,還提起帶他去上鋼琴課,第一天就把鋼琴老師家的藝花瓶給打碎了。佳文聽得新奇:“他小時候這麼頑皮呀?”
“皮,我讓他去學音樂,就是想改改他的子,結果無計可施。”
“可是他還是喜歡上了音樂,他會彈吉他。”
“彈的,裝酷罷了。”楊建萍說,“我和他爸都不同意,倒是他爺爺,不知怎麼回事,給了他錢買,說是當生日禮,我們也不好阻止。”
“那后來呢。”
“后來我跟他爸鬧離婚,有次吵架吵得厲害,他爸就失手把吉他砸了,一直沒修。”楊建萍的平鋪直敘,“應該是高考那年吧,弘暑期打工賺了點錢,就給自己買了一把,還回鄉下彈給爺爺聽,但爺爺在那年年底就去世了。”
佳文放在兜里的手輕輕攥了一下。
楊建萍看著:“他跟你吹牛說他吉他彈得很好?”
“沒有,他說他很久沒彈了。”佳文抿抿,“原來他高中畢業就開始自己賺錢了。”
“賺點生活費,學費還是他爸付的。他本來說不要,我說不能不要,生了兒子就要養,等你爸老了你也得養他,有來有往不吃虧。”楊建萍想起什麼,笑了,“他學習績擺在那兒,多家長愿意找他當家教,我記得他小初高都輔導過,最小的只有三年級。”
“是嗎,那還有耐心的。”
“耐心?”
“和小朋友打道很不容易。”
“是不容易,但遲早要為人父母,和孩子相是必修課。”楊建萍出特級老師的氣質,“當然了,輔導別人孩子和輔導自己的還是有差別,等你們有了孩子就知道酸甜苦辣了。”
“我們不會有孩子的。”佳文并不擔心,因為許弘和接不久就明確告知他不喜歡小孩,而不生育也是他們達婚約的共識。
接得順,沒注意楊建萍驟然變了臉。再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媽?”
“什麼你們不會有孩子?”果斷追上來。
佳文被問得一愣,隨即清醒,許弘莫不是沒有跟楊建萍提起過?
那現在——是說了?
“媽,”心頭警鈴大作,“我的意思是,我們、我們暫時沒打算要。”
“暫時是多久?”
“這幾……”
“幾年?一年,兩年?”
佳文沒法回答。楊建萍此刻仿佛化難纏的婆婆。勉強笑了笑,岔開話題:“對了媽,你剛才不是說醬油用完了嘛,我們去超市逛逛。”
楊建萍一時心頭火起,但礙著好聲好氣,也沒再發作。兩個人去完超市回家,佳文見臉稍緩,以為渡過難關,洗了澡便跑去書房上課。
人有了危機就容易有三分鐘熱度。但對于眼下的佳文來說,能持續三分鐘也是好的。很明白,如果自己和許弘的工資對調,不太可能接他作為自己的伴,所以許弘選了,其實還是了一些社會觀念的影響:男人需要賺錢養家,人負責勤儉持家,因為責任有大小,所以男人對人的經濟狀況就比較包容。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人就該占這樣的便宜。或者說,這也不算什麼便宜,因為這種不對等意味著人要在經濟條件以外的方面付出更多,才有助于建立和諧平衡的家庭關系。
佳文目前還不知道許弘要從這里得到什麼,提供不了床上服務、經濟補、神安,只能先讓自己不拖后。可以暫時迷茫,但不能意志消沉,要爭取像他那樣平和,溫,踏實地掌握一些求職的技能。
***
許弘十點半才回到家,佳文聽見響,從書房里出來:“你不?要吃點東西還是先洗澡?”
“洗澡吧。”
“哦,那我去把熱水上。”
“我自己去吧。”許弘看著沖自己笑,覺得神奇的,一路的疲憊似乎了些,“你在干什麼?”
“我在上課。”像在邀功,“我今天沒有畫畫。”
許弘想說畫畫也沒關系,又想說不畫也好,學點其他東西換換腦子有必要,但他最后什麼也沒有說,只握了握的手:“給我倒點水吧。”
“好。”
許弘去了外衛的熱水,再出來,佳文站在沙發邊上等他。
“時候不早了,你去睡吧。”
“馬上。”佳文想起他這周單休,“你也盡快。”
許弘嗯了聲,洗澡時卻想起下午的臨時會議。會議的起因是新來的實習生職不到兩周就走了,還給了老李一封信。信里指責了安達的大小周制度,抱怨了安達的工作時間太長,實習工資太低,員工有了奴,毫無反抗神。
其實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臨走時來這麼一招,把老李氣著了。老李習慣了吆五喝六,怎麼能自己消氣,在會上一面說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這麼不知天高地厚,一面說連實習評價也不要了還算有點自知之明。之后又大倒苦水,說人在江湖容易麼,不把時間和力花進去能看得見果嗎?發泄完了又開始打,說什麼團隊神奉獻神,好的生活不是皮子就吐出來的,是要靠咬牙斗創造的。
許弘本來左耳進右耳出,結果聽他越說越來勁,便不耐煩起來,干脆去了衛生間。現在這世道,誰都不想做窮人,也都努力,都辛苦,到頭來還是勞力換報酬,有什麼辦法呢?撐不過的時候安自己吃虧是福,平凡才是常態,可是總有聲音告訴你還不夠努力,甚至不允許你抱怨,這就讓人反了。
散會后的工作還是照常。晚上八點,綜合部的同事下班,過來嚷了一句周報。王靖在工位罵罵咧咧:“要個屁的周報,每天不就是復制粘,上去誰看啊。形式主義真他媽害死人。”
他聲量不低,但沒有人附和,也沒人反駁。許弘扔給他一瓶紅牛,靠在椅子上閉了眼睛。
***
十分鐘后,許弘從衛生間轉到書房,楊建萍跟了進去。
“媽。”
沒應,言簡意賅地問起為什麼不要孩子。
許弘蹙眉,默了默:“不想要就不要。”
“為什麼不想。”
“沒有為什麼。”他本來打算開電腦,現在連開關也懶得按。正要離開,楊建萍堵住他的去路,聲調高得嚇人:“許弘!你簡直太不像話了!”
臥室里,佳文聽見一聲模糊的怒喝,陡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
睡意被徹底擊退,佳文只好起。猶豫著要不要去聽,實際又不敢。一道清晰的摔門聲后,許弘進來了。
他臉很不好:“吵醒你了?”
“沒有。我還沒睡。”表態,“我什麼也聽不清楚,你和你媽媽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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