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紀蘭芷抱著謝如琢, 還有兒子,還有親人,還有可以供在凜冬取暖的事。
紀蘭芷想, 二哥做事果然周到,他把能夠讓紀蘭芷燃起求生的事都留給了, 可他出城的時候, 卻什麽都沒有帶。
謝藺沒有人陪著他,沒有人為他送行, 甚至百姓們因他主降而拍手好。
恍惚間,紀蘭芷好像反應過來,謝藺一貫如此。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他走的便是一條孤路, 他人恥笑,盡欺淩,逆行者不得在他來時路上鋪滿荊棘,從來沒有人能與他同行一路, 就連紀蘭芷也不能陪他走到終點。
紀蘭芷脊背發麻,一冷意如同冰水淋頭, 澆灌至心底。
完全不敢想, 謝藺遭到那些狄人的欺辱與傷害時, 他該怎麽忍耐,他該怎麽釋懷, 他會有多孤獨。
謝藺被故土同族背叛,世人用聖人枷鎖來迫他,要他像個護國英雄一樣死去。
謝藺該有多委屈……
不公平。
這世上的事, 對謝藺太不公平。
紀蘭芷心裏很難過,忍了很久的眼淚, 終于在這一刻滾落。
想,這一條難走的路,不應該再躲到二哥背後。
世上沒有人陪謝藺走,那陪他走。
不僅謝藺有自己的私心,也會有。
紀蘭芷開車簾,大聲停馬的車夫。
“停一下,我要下車!”
車夫為難地道:“王爺有吩咐,沒到肇州,馬車不能停……”
紀蘭芷冷笑:“那你是想送個活人去肇州,還是送一過去?”
紀蘭芷竟懷有死意,車夫不敢托大,急忙停車。
不止紀蘭芷這輛車停了,後載有紀家兄妹、鄭氏、朱夫人、孫娘的馬車也都停了。
紀蘭芷披上厚實的鬥篷,冒雪下車,朝謝如琢手。
“琢哥兒,下來,阿娘幫你換一輛車。”
謝如琢不解地向紀蘭芷,“阿娘,你怎麽了?”
紀蘭芷手去那些落到兒子鬢發的白雪,忍住指尖的抖,著那一雙肖似二哥的眼,說:“琢哥兒,阿娘想去陪你爹爹。沒有人為你爹爹送行,阿娘想親自去送一送他。”
說到這裏,紀蘭芷的聲音忽然發抖,頭哽咽,愧對兒子。
但紀蘭芷想到謝藺,想到他那一雙掌心布滿厚繭的手。
很難想象,平時二哥用來舞文弄墨的手,其實也在冬日浸到冰冷刺骨的溪水裏洗;也為了湊一點束脩,秋日農忙的時候幫鄉裏鄉親下地務農收糧;為了年節能有柴火取暖,即便冬雪覆山,也會外出劈柴、采摘絨草,或是夜裏借助月華雪,制作能夠販賣給鞋鋪的棉鞋。
謝藺靠著自己一步步往上爬,他沒有向權貴屈膝,也沒有欠豪族人。他吃了那麽多苦,好不容易有一點甜,可為什麽連這點好都不施舍給他?
謝藺太傻了,為了當一個好人,他背負起這個人間的不公,公然違抗階級權貴間代代相傳的尊卑禮制。
就這麽一個站起來想要頂破天的人,自然要到世人的懲罰。
謝藺不能活。
他們要把謝藺下去。
如今凄涼的結局,是謝藺自作自,他活該不得好死。
可是,明明都知道這些事是謝藺的報應,紀蘭芷為什麽還是會這麽難過?
沒有人幫他了。
二哥太可憐了。
至紀蘭芷想自私一回,想不計後果,站在二哥這邊。
紀蘭芷握住兒子的手臂,忍住心酸,對他說:“二哥一個人會害怕,阿娘想陪陪他。如琢,你爹爹太苦了,太委屈了,所有人都恨他、害他、推他去死,阿娘想為他討回公道。你原諒阿娘這一次,讓阿娘回去幫一幫爹爹,好不好?”
謝如琢朝衢州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不是無知稚,他知道兇殘的狄人很快攻進城了,炮火馬上會對準城中的百姓,紀蘭芷這時候回去,恐怕兇多吉。
可是,謝如琢想到臨走前叮囑他照顧好母親的謝藺,想到那個為了保護妻兒、義無反顧送死的父親。
謝如琢眨了一下潤的眼睛,他抱住紀蘭芷的脖頸,對娘親說:“阿娘,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他放紀蘭芷走。
他讓母親去做所有想做的事。
他不想為紀蘭芷的枷鎖。
紀蘭芷眼眶更燙,抱了抱兒子,埋在小郎君的肩窩裏,低聲道:“阿娘會盡力回來的,阿娘也記掛琢哥兒。”
謝如琢破涕為笑,他松開紀蘭芷,朝點點頭:“阿娘,我會乖乖等你的。”
謝如琢知道,他不能去給紀蘭芷添,他要讓母親放心,他會跟著紀家的表兄妹一起,耐心等待紀蘭芷回家。
另一輛馬車上,鄭氏等人焦急地來,他們不敢打擾紀蘭芷母子,只能靜靜等待。
紀蘭芷把謝如琢抱到另外一輛馬車上,含著眼淚,對朋友們笑道:“琢哥兒就勞煩你們照顧了,我得回衢州一趟。”
衆人面面相覷,衢州兵荒馬,這時候回去,不是送死嗎?
可們到底還是沒有再攔。
朱夫人嘆氣:“放心吧,我們把琢哥兒看是親兒子,怎會不留心照顧。”
鄭氏:“枝枝,一定要平安回來。”
紀蘭芷抹去眼淚,重重頷首:“我會的。”
紀蘭芷重新坐上馬車,命車夫駛回衢州。
在車中正襟危坐,手裏著晉王妃的金印,臉上毫無懼。
是晉王妃,是謝藺的妻子。
的夫君葬沙場,骨埋雪域高原,要去找他。
“二哥,這一次,由我來帶你回家。”
-
衢州的局勢不容樂觀,謝藺出城還沒半日,清格勒的炮車與軍械便再次對準了衢州的城門。
十多日的攻防戰,戰膠著,消耗巨大,衢州城中莫說治療的傷藥,便是糧草都所剩無多。
衢州軍撐不了太長的時間,他們的將士死的死,傷的傷,一萬多兵馬,如今只剩下八千人存活。
而兩軍對壘,實力懸殊太大,清格勒手上還有七萬多人馬。
八千衢州軍,對戰七萬狄兵,想要戰勝,簡直是癡人說夢。
衢州的軍將面對必輸的棋局,也不知自己在努力什麽、堅持什麽……興許他們只是希滅亡之日來得更遲一些。
城門黑煙滾滾,烽火連天。到都是氣殘肢,各地都是兵戈擾攘。
紀蘭芷披防之用的甲胄,站在謝藺曾待過的城牆上。
一旁的主將孫白良擔憂紀蘭芷安危,三番兩次地勸:“王妃,此地驚險,您還是回軍營吧,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卑職實在愧對王爺!”
孫白良知道,謝藺一心記掛紀蘭芷,他不敢讓英雄之妻有半點損傷。
紀蘭芷并非刻意來添的眷,只是想知道二哥死之前都看過什麽風景,心裏想著什麽事。
當聽著震耳聾的刀劍聲、炮火聲;
當聽著滿城的哭喊與哀嚎;
當看著守國的軍人,即便遍鱗傷,仍在負隅頑抗;
當料峭的北風挾帶風沙,吹拂紀蘭芷的臉面,風力強勁,刮在臉上猶如淩遲,痛清晰。
紀蘭芷第一次,有點理解瘋子一般的謝藺。他只是憐憫那些不由己的兵卒與庶民,他只是想渡世上所有苦難,他只是蠢到無可救藥,他只是無計可施。
“二哥,用你自己的命去救這些自私的百姓,真的值得嗎?”
紀蘭芷抹去臉上的眼淚,看著城牆底下被巨木撞擊得支離破碎的城門。
不消兩個時辰,城門就會被攻破。
謝藺早留下軍策戰論的文書,指點過孫白良——如何在狄兵破城後,利用城池地形,布置步兵方陣,再將戰事拖延上一段時間。
孫白良為了應對城劫掠的北狄騎兵,他和一部分軍將在城中巷弄裏布下能刺傷馬蹄的夾、用于絆倒馬蹄的繩索,甚至安排了能夠揮舞陌刀、斬.馬.刀的步兵,藏在曲折狹窄的羊腸小道中,伺機突襲。
城門外,響起狄兵的號角聲、狄人的高吼聲,聲浪震天撼地,鏗鏘有力。
如湧至的馬蹄聲近,響在紀蘭芷的耳側。
這分明是即將破城的勝利吶喊。
一時間,衢州軍人心渙散,軍將們這麽多天強撐的意志力終于崩塌,瀕臨死亡,他們也會懼,也會怕,甚至有人丟下武,想要當逃兵。
還是高承一腳踹上兵卒的膛,他朝地猛啐一口唾沫,罵道:“老子上還有胡人的,老子都在這裏守城,我看你們這些孬種誰敢撤退!”
高承一聲斥罵,嚇得逃兵紛紛低頭,愧到不敢說話。
可破城在即,眼下不逃,他們更沒機會了。
戰役蓄勢待發,氣氛劍拔弩張。城門還在不住抖,每一下,就有一塊塊木材剝落,屑飄揚如雪。
紀蘭芷從馬車上跳下來,忍著徹骨的風雪,跑到諸位軍將面前。
摘下冰冷的頭盔,纖細的指骨攥親王妃的金印。
高舉起金印。
紀蘭芷聲嘶力竭地喊,仿佛要用盡畢生力氣。
說——
“若不是為了保護你們這些兵將,保護你們的家人,保護衢州的百姓,我的夫君何至于戰前出城死?!他貴為親王,是皇帝的兒子,便是棄城逃跑,也不過判個‘逃將’之罪,至多監皇陵,不會傷及命!”
“可他傻啊,為了你們,為了這一條條輕如螻蟻的人命,他舍下我和兒子,他獨自出城降。”
“我的夫君被他庇護的百姓推出去送死,他心志堅毅,他無怨無悔,他盡折磨,他這樣忠于君國的人,最後落得一個客死他鄉的下場!”
“他拿命來換你們的生機,朝廷派出軍餉以及優政策來厚待兵將。你們吃著皇糧軍餉,著晉王的恤。如今援軍在即,勝利在,竟還有逃兵想舍下滿城的百姓逃跑,居然有人想將王爺的骨放在腳下踐踏!”
“你們不敬他、不重他,沒關系,可我為眷,我替二哥委屈!他憑什麽、憑什麽要犧牲自己,保護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逃兵,保護那些狼心狗肺的世家,保護那些恩將仇報的平民!他為什麽不能自私一點,為什麽不能對自己好一點,他為什麽這麽愚鈍,這麽蠢笨,為什麽非要走上一條不歸路!”
“我恨你們,但我也更恨他!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麽願,要守著這樣殘忍的國家!為什麽他要犧牲自己去守護這般沉疴宿疾的王權,為什麽他要不顧命去效死!憑什麽,又為什麽?”
紀蘭芷今日大言不慚,就算激怒衆將,就算沖撞軍士,也全不在乎了。
本不在乎謝藺是忠是,本不在乎夫君是好是壞。
只是一個普通的子,只希深的夫婿能夠活下來。
紀蘭芷要的不多,只是想一家團聚,這樣簡單的願,難道也不可以嗎?!
紀蘭芷聲淚俱下,哭聲抑而沉痛。
是戰火下各個破碎家庭的影,是妻子,是母親,是兒……
方才還想棄械逃亡的兵卒看到晉王妃也在戰場上不懼不退,和諸將共進退,他愧地低下頭,兵卒什麽話都沒說,他只是紅著眼睛,再次撿起長槍。
敵軍的馬蹄聲漸近,不過半個時辰,狄兵必能破城而。
衢州前鋒軍們手持長槍、弓弩、刀斧,他們一個不,全在城門前防守。
紀蘭芷幫不上忙,本該退至後營。
可還有話想說。
著黃沙莽莽的遠,看著焦煙彌漫的戰場。
說:“若我們只顧自己貪生怕死,任由這些茹飲的蠻敵攻衢州,破開大齊國的第一道關隘,那麽手無縛之力的百姓,必然會死在北狄鐵騎的斬刀之下。他們的刀尖,將會刺向你們的父母、兒、妻子親朋。”
“他們不是中原人,他們深目高鼻,和我們的樣貌形截然不同。他們不會寫漢文,聽不懂漢語,就連齊國老弱婦孺的哭喊與求饒都聽不清,他們下手不會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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