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華的口碑傳出去了,客戶漸漸固定。一周七天,有六天的晚餐時段約出去了,給人做三個小時的飯并收拾餐廳廚房。上午的時間比較靈活,接打掃的活兒。本來七天都想排滿,林越說不休息的話,掙的錢不夠買藥。雪華覺得有道理,趕聽話,每周留出一天來休息。上午睡覺,采買,做飯,洗服。下午騎上共單車,騎二十分鐘,到最近的商場去轉一轉。別看這小村偏,其實北京的西北五環外開發得越來越好,這附近的配套商業越來越多,不然也不能一平米七八萬啊。習慣了之后,雪華覺得這樣的日子真不錯,張弛有度。再說了,不生病就不花錢,節流就是開源。
寧博搬走了,說不干外賣了,找了個類公司干銷售。雪華依依不舍,寧博幫了不忙,他在這里,到很踏實。寧博說您遲早也會搬走的,有條件還是搬到城里離地鐵近一點的地方住,條件好,通也便利。但雪華舍不得,這房八百,城里單間最也兩千五。一月多出一千七,一年多花兩萬多,離要攢的目標就又遠了一步。能省一月是一月,拆遷之前不走。
每月發薪日是雪華最高興的時候,現在攢錢上了癮,連喝水都舍不得花錢。在拼多多上買了個保溫杯,自己燒水帶水。雇主都很喜歡,總是主給倒水喝,還招呼歇一會兒。喝完了自帶水,接他們點飲水機的水,不算占便宜吧?
現在對北京的路漸漸了,導航用得越來越順,效率提高了,折算下來工價也上去了些,現在每小時可以掙四十塊錢左右。干活兒的時候會在心中算賬:上午三小時,一百二十塊錢進賬。下一單離這兒近,吃個盒飯十五塊,想省錢吃個加蛋的煎餅八塊錢,共單車一塊錢就到雇主家,十塊錢搞定。下一單是清潔的活兒,兩個小時干完,又八十塊進賬。結束后馬上銜接晚上做飯的活兒,又掙一百二十塊錢。并且在雇主家吃晚飯,省了晚飯錢。扣掉地鐵票錢和中午飯錢,凈掙三百塊錢,充實的一天。活并不能天天排得這樣集且從容,但已到滿足。
再點說,若以每小時工價平均四十塊計,一分鐘約合七錢,則從前干慣的每一項細碎的家務、每一個作,現在雪華都能折算出結結實實的錢來:洗一把油菜,值五塊錢;切,兩塊錢;拍蒜并切蒜蓉,一塊錢;把鱸魚清洗干凈,在魚上斜片出花刀,最后抹上鹽,魚肚里塞切得細碎的姜蔥,應該能值個五塊錢吧?洗碗,十塊;拖地,二十塊……時間一分分流逝,每一分鐘,每一次舉手投足,雪華心中的儲錢罐都有錢幣進賬,輕微地叮鈴一聲響,喜悅的聲音。
走街串巷,進許多家庭,對雪華來說,就像一場場冒險。然而這冒險往往也有開眼界的意思,還有錢掙,所以頗樂趣。比如有一對新婚的二十多歲小夫妻,每周末請上門做一次清潔。每一次打掃工作量都巨大:廚房灶臺堆滿了外賣盒,地板臟兮兮,服堆山,桌上地板上一層薄灰。看上去在雪華上門服務之前,這對夫妻任何一方都不干活兒。
過日子就是這樣,家務是最看不出果的勞,地天天拖,臟服立刻洗起來,垃圾馬上收拾,碗馬上洗,家也不會顯得有什麼特別的。整潔有序,各安其位,不是應該的嗎?就像空氣一樣,誰會贊空氣呢?但不做,會立刻顯出惡果來,整個家像垃圾場。好比缺氧,漸漸令人窒息。
雪華每次上門服務時都驚嘆,居然能有人把日子過這樣,裝修得這麼雅致的婚房,客廳茶幾的實木地板上沾著黏糊糊的飯漬、西瓜滴下來形的果漬,它們又被兩雙腳帶到屋的每一個角落;茶幾上明塑料果切盒里剩下的水果殘骸都腐爛發臭滋生小黑蟲了,也沒有人把它端到廚房倒了;沙發上隨意堆放著下來不洗又不想穿的介于臟和不臟之間的各服,居然還有件罩;發財樹由于長久不澆水,枝條已經快枯死,上面還掛著新婚賀卡,也沒有一個人把它摘下來;浴室洗機上、盆里,臟服外不分,就堆在一起。
雪華上門干家務時,小夫妻就坐在沙發上摳手機。雪華收拾到沙發,每收拾一截,他們往旁邊挪一截,仍然全神貫注地摳手機。雪華暗嘆,這被父母生慣養出來的獨生子,十指不沾春水,找了另一半,也是十指不沾春水。兩個年人,各自張著兩只白的手,大眼瞪小眼,把日子過這樣。如果是小夫妻的父母,得急死了。他們能在職場上完本職工作,做一個社會人,卻無法在家庭里完本職工作,把“家庭人”的角扮演好。
雪華曾經委婉地打聽過,小夫妻說平時早出晚歸,本沒時間做家務。雪華心想,“時間”這個東西,其實很辯證。假如養隨手干活兒的習慣,比如吃完的果盒隨手扔掉,下的服及時洗,地板每日大致拖一遍,家就能保持基本的整潔。但要命就要命在這個“隨手”上,兩人四只手,沒有一個人愿意隨這個手。
每次打掃加洗服,雪華都要花三個小時。小夫妻玩累了,雙雙去睡下午覺,一覺醒來發現窗明幾凈,服全晾上了,沙發空出來,地板拖好了,茶幾上一塵不染。兩人很高興,還想留雪華做晚餐。雪華說時段已經約出去了,他們憾不已。雪華暗想,這兩口子肯定又外賣,家政收拾出來的家這麼干凈,可以供他們倆下一周整個慢慢糟蹋。
雪華還有個客戶,也很有故事。對方是個喪偶的老頭,兒給約的單。上門后是兒接待,雪華一進門,一由于封閉太久而混濁微霉的味道撲面而來。屋子很大,三室兩廳,但東西很雜,有窗簾的屋都拉著簾,線昏暗。一個消瘦的老頭呆坐在沙發上,緒低落,見來了,只是微點了點頭,也不說話。老頭兒自我介紹說劉雯佳,指點著屋子,該扔的雜扔,衛生搞一搞。
這屋子照雪華看,每個房間都夠收拾一氣的。劉雯佳說您看著收吧,該幾個小時就幾個小時,您在網上的口碑很好,我信任你。雪華開始干活兒,一邊干,一邊眼角余看到了呆如泥塑的老頭,心里微微不屑,這種老男人就是這樣,一輩子不干家務,老太太一去,他就生活不能自理了,天塌了。
順理章的,雪華想起林志民。林志民在家也幾乎不做家務,不在,他能習慣嗎?對呀,所以這不是上北京找來了嗎?他讓回家,到底是什麼機?是覺得自己做錯了,還是因為沒有人侍候了?該死的王八蛋,以為他一輩子是家里的經濟主力,就可以對頤指氣使?
他說是心甘愿回歸家庭的,吃了個啞虧,有苦難言。那麼就順從這個邏輯吧,從前愿意回家,現在愿意在外面盡地撒歡,想干嘛干嘛。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瞧瞧,現在每月收加上退休金一共九千塊錢,快上萬了呢,而他一個月才掙五千多。假如他再上北京來求,就要讓他給做飯,做家務,把水果切正正好的小塊,每一塊都上牙簽,放在盤子里遞給。他也嘗嘗侍候人的滋味,哼!
雪華起勁地干著活兒,一邊在心里咬牙切齒地控訴著林志民。收拾到里屋,拉開窗簾,打開窗,讓新鮮空氣和線進來。地上擺著三個紙箱子,里面是一些舊服,問怎麼理。劉雯佳道,這是我媽生前的舊服,原本收拾出來想扔來著,后來生病了,就一直放在柜子里,現在扔了吧。
雪華和劉雯佳把第一個箱子抬出來,這時老頭突然喊道:“不能扔。”
劉雯佳道:“爸,這些服我媽之前就收拾出來準備扔的,都是些十幾二十年的舊服。那些好服給您留著呢,不扔。”
但老頭仍走過,把紙箱子扯過來,道:“不扔,一件也不扔。”他扯得太用力,紙箱子底了,服掉了一地。他蹲在地上,收拾著服。最上面的是一些穿懈了的舊秋秋,打底衫,薄開衫,秋的邊緣都磨出邊了,還有一些是舊枕套,舊巾。雪華家里也有不這樣的舊,的純綿服就是這樣,越穿越舒服,所以會一直穿到不能再穿,才依依不舍地收起來,舊枕套舊巾是替換下來的。這些舊,上一個念頭是想扔了,下一個念頭是別扔,萬一哪天下雨,服沒干,可以臨時救急用。舊枕套沒準兒哪天家里來客人了,可以給他們用。舊巾拿來當手巾,臟了再當抹布,一直到實在洗不出來了,再拿來地。
這些舊勾起雪華的親切,去世的老太太想必是一個溫和的、勤儉持家的好妻子,好母親,才會讓生者這樣無限地眷。老頭捧著一件洗的淺秋,終于痛哭起來。他用服捂住臉,像把頭埋在妻子的懷里。劉雯佳見狀,不由也垂淚。雪華懷世,同,也跟著落淚。他日若死去,丈夫會為這樣哭泣嗎?也許只有閨吧。
半晌,雪華想起自己一小時四十塊錢,已經哭掉客戶一塊錢了,不好再磨洋工,淚,問劉雯佳,里屋還有兩箱子,可怎麼理?劉雯佳拉著到屋里,眼睛紅紅,小聲道:“總留著這些東西,我爸就怎麼也走不出。您都看見了,一年多了,這屋子就常年門窗關著簾子拉著,他抱著我媽的舊東西,不就哭。這麼下去不行啊,還是得扔,屋子收拾得通,門窗打開,人才能振作。”
雪華沉了片刻,道:“他現在反應這樣激烈,強扔會傷著他的。我建議上網買幾個真空收納袋,這些服別看多,兩個收納袋一真空,就變薄薄的兩片。到時豎著立在柜里,或者疊著放在柜里都可以。那也等于看不見,不會時時刻刻讓他傷心;但又保留了,給他一個念想。等以后他想通了再做理,好嗎?”
劉雯佳喜道:“就這麼辦。”
雪華掏出手機,給看自己在家里用的收納袋的款式,告訴買這種就可以,又便宜又好用。劉雯佳下單,雪華走出屋,蹲下,對老頭溫和道:“劉先生,這些服咱不扔。我幫您先疊起來,放到柜里,好嗎?”
劉先生抬起淚眼,愣愣地看著。雪華見這模樣,也覺得心酸,把他攙到沙發上,他順從地坐下。蹲下,一件件疊著服。服,散發著洗過又被收納在閉空間里的不甚新鮮的洗香味。這麼私人的服,秋秋,小背心,罩,打底衫,每疊一件,雪華的心都被著,像到逝者生前溫熱的。一個家庭最私的傷痛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敞開,虔誠地希的服務能夠帶來一些藉。
雪華把服收進柜里,紙箱騰出來,放清潔屋子時撿拾出來的不要的雜:空點心盒,生蟲朽壞的堅果,臺許多死去綠植的枯枝敗葉,空花盆。接著把窗簾卸下來洗了,把窗玻璃得锃亮,屋子漸漸清朗了起來。
雪華接著收拾客廳,客廳進門做了個鏤空的多寶格架當隔斷,里面放著許多雜:過期雜志,報紙,拆開一半敞著口的茶葉包,樣式丑陋的塑料擺件,空手機盒等。雪華一一收拾著,著,沒想到到一時,用來隔開每個小格式的木板居然塌了下來。雪華一驚,坐在沙發上的劉先生啞著嗓子道:“沒事,本來就是壞的,這架子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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