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庾太後微微浮腫的眼皮一抖。

昔日雍容果決的老婦人變失了牙的雌虎, 謝含靈三個字，就是生生從口中拔掉的最鮮淋漓的一顆獠牙。

曾在謝瀾安上到的君臣相得、大展宏圖的壯志雄心、以及那種年輕銳氣帶給的不知老之將至，在這一刻通通還了回去。

太後就仿佛一棵被吸幹了氣的枯樹, 那雙皺紋明顯的眼中, 包裹著蒼老, 幹癟, 無助。

若說靖國公令整個庾氏巢覆卵破的逆舉, 讓太後到了萬事皆休的空茫, 那謝瀾安的背叛，無疑是一記直擊靈魂的重創。

還有話要問嗎？

太後扯角，巍巍掙紮起。

邊的崇海和溱洧已被扣押，紫宸殿的前侍忙上前扶，被太後拂開。

整好襟，面無表地徐徐步至殿門。

袞服祗肅的陳勍立在那裏，神疏離，仿佛是一夜之間，他便高大了許多。

太後的目轉向階下的謝瀾安, 此時恰有一道破雲的朝自天下來，照在謝瀾安上, 將那在衆多玄絳青白中獨樹一幟的紅裝, 渲染得絢麗無比。

謝瀾安站在朝下, 眉眼清冷如舊。

太後開口, 聲音嘶啞：“假若昨日哀家見了你, 結局會不會不同？”

當著皇帝的面這樣問，謝瀾安在舊主與新君之間，本不用字斟句酌，鎮靜地注視太後道：“娘娘, 今日的結果已是最好的結果。”

昨夜太後在最要的關頭，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保住了自己僅剩的面。

太後怔忪片刻，點了點頭，不願再與這個郎多說一字。轉頭看著皇帝，疲聲道：

“我累了。陛下，哀家還能回長信宮嗎？”

“母後哪裏的話，大玄以孝治國，朕自然奉養母後至天年。”陳勍答著，手托住太後的手，“朕送母後回宮。”

一對母子不似母子，君臣不似君臣的背影轉往後宮，謝瀾安收回視線，這才仔細地朝風塵沾襟的阿兄臉上看了看。

太後睥睨自負，并非無治國利好之心，是輸在沒有一個好哥哥與一條心，反而拖了後。謝瀾安看了謝策一陣，忽然欣地擡手攬了攬他的肩膀。

這個老的作，倒像長輩嘉獎小輩似的，謝策被拍得直愣，無奈失笑。

“半月不見，不認得我了？”

謝瀾安眨眨眼：“認得是認得的，只是阿嫂和小寶想你，我先代們關懷關懷阿兄。”

·

長信宮的殿門映眼簾，太後松開了那只細長而冰冷的手。

“沒想到，會在這種況下權。”太後自嘲一笑，難掩憔悴，“哀家老了，你長大了，你既覺得已能勝任這江山之主，這社稷的重擔便由你了……”

“母後可拭目以待。”陳勍道。

長信宮已被清理得空無人煙，新的宮娥還要等皇帝發令調配。太後在這空的殿宇，忽然回握住皇帝的手臂，一雙渾濁的眼珠直直盯著他：“謝含靈此人不可不防。”

陳勍目略深。

太後：“看似恭謹，實則野心桀驁。陛下可用，卻萬不可給大權在握的一天！”

握住權力便不想放手的心，沒有人比更了解。

陳勍默了默，看上去還是雅靜清雋的模樣，說 :“母後多慮了。”

庾太後涼笑一聲。

已想明白，謝瀾安的反水本無關于昨日自己讓吃了閉門羹。謝瀾安算得這樣準，藏得這樣深，只怕從第一次踏長信宮開始，已經計劃著今日。

太後耳邊回起兄長被擒前，那聲凄喊：“不想我赫赫庾氏，竟輸于一小子之手！”

庾嫣心酸地閉了閉眼，記起來，除了謝含靈第一次來拜見的那個春日，向跪拜，在那之後，那個郎的背脊是越站越直啊。

正是這份不諂不的風骨，投了庾嫣的心頭好，讓從未懷疑過謝含靈的忠心。那時以為，這個謝家娘初生牛犢不怕虎，是一把能用的刀——可如果從一開始，謝含靈便是虎豹之子，雖未文而有食牛之氣呢？

那麽誰才是刀？

雕花殿門闔閉之前，庾嫣與陳勍說了最後一句話：“龍可降而馴之，然有逆鱗，之則殺人。”

·

“謝家立下輔君剿叛的大功，可喜可賀。”

紫宸殿外頭，知道陛下之後還要召見他們，所以這些主要參與中秋剿叛的臣工都沒有散。

王丞相走到謝家兄妹旁，笑著說了一句。

謝瀾安浮淡一笑：“比不上丞相，踩著鳴金收尾的時機進宮，誰贏幫誰。這份兒本領，晚輩再修煉十年也拍馬難及。”

王丞相面微變，他養氣功夫再了得，被一個小輩打臉也做不到雲淡風輕，沉聲道：

“果然是功高得意，年輕狂了，神略，謝氏教出了好子弟！”

“含靈不可無禮。”謝策輕聲說了一句，將話頭接過去，謙和地與王丞相打機鋒，還小妹耳子清淨。

郗符適時湊過來，從袖中出一封書帖，正是昨晚亥時他收到的那一封。他駢指夾信，朝謝瀾安晃了晃。

“不愧是你，不到最後關頭，不會倒授太阿示人。你便如此篤定，我會如你所想帶人宮？”

謝瀾安瞥他一眼，連續兩日兩夜不曾睡覺的子仍舊神飽滿，只是眼神嫌棄，仿佛在說，就郗府那些人，有你無你能左右大局？

“今日之後郗家便是天子信臣。”謝瀾安語氣冷淡，“我說過，別得了便宜賣乖。”

這好是送到郗家手上的，郗符何曾不知這一點。他心中也佩服的膽略，但讓他在口頭承認，那無異于要掰開死鴨子的。

郗主憋了半晌，輕瞟左右，低聲道：“留神些。”

連他都看得出來，這一仗過後，謝瀾安鋒芒太了。

即便謝策攬過了暗通藩王的事，可攻石頭、調軍、養武婢、挾公主，將京畿布防玩弄于掌，哪一樁不是功過一線之間？

謝瀾安笑笑，黛長的柳眉如兩彎窄刃。

太後會對皇帝說什麽，多猜到了。

若小皇帝弱無能，毫不起疑心，反而不值得輔佐。疑又怎麽樣呢，外戚倒了，陛下便能高枕無憂了嗎？他邊若無一個強的臂膀，世家門閥很快便被蜂擁而上，到時這些人重攝政權，龍椅上頭，傀儡還是傀儡。

皇帝想將皇權集中到自己手裏，對抗門閥，推行新政，便只有能助他。

謝瀾安從不做錦上添花的事，即便雪中送炭，也要在對方即將凍斃之時手，讓他明知熱炭灼手，也不得不全力握。

疑不疑心是皇帝的事，能不能讓疑心之人容下，才是的本事。

這一點，前世的楚清鳶便學了個十十。

上一世陳勍任用楚清鳶，未必是多看重寒士，而是在那個群狼環伺的環境中，只有楚清鳶這個瘋子敢于為最無勝算的皇帝謀劃。

楚清鳶求一展才能，青雲直上，陳勍求擺外戚，獨掌大權，那是一對破釜沉舟的君與臣，誰都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從結果上來看，謝瀾安也不得不承認，楚清鳶的確有獨到的眼和狠決的手段。

這卻不是他背叛的理由。

還記得楚清鳶揭穿的份時，與謝瀾安說過一句可笑的話，他說：“郎，我不得不叛你。”

因為謝氏有不得黨爭的祖訓，楚清鳶的一腔雄圖被這個訓誡錮，他若服從，便一輩子無緣于三公九卿。

然而他不是在投謝氏之後，才知道這個訓誡的，楚清鳶若想做天子門生，一番事業，可以不謝家門。事實是以楚清鳶當時的境遇，除了在春日宴上獲得謝瀾安的青眼，他找不到更好的階梯。

他不過是先借著謝氏的東風，學謝氏的籍藝，聞達于天子，再在背主後用一句無可奈何，飾他的野心。

是的盧，注定要妨主。

謝瀾安暗暗籲吐一口氣，回頭用目尋人。

胤奚這會兒被留止在便殿的雲龍門外了，離得遠，看不清他表。但看見那墨靜如子地候在朱門邊，謝瀾安眼底的寒峭便消彌幾分。

“怎麽帶了這個妖來？”耳邊傳來郗符的嗓音。

謝瀾安一下子笑了，“你管他什麽？”

郗符看見子眉眼瞬間生，不複方才的冷，更沒好氣：“白臉兒紅水蛇腰，不是妖是什麽？上回——”

和一個庶人記較顯得他狹隘，郗符索不提上回胤奚給謝瀾安打傘，那個回眸挑釁的眼神，只提醒：“這裏是皇宮大，莫太出格。”

謝瀾安聞言，又向胤奚看去一眼。不知胤奚是否有所，隔著廣闊的殿廷，乖巧地擡起袖揮了揮。

羊腸巷挽郎出，無功名無份的胤奚站在天子寢宮之外，既沒有殿上諸公的從容風度，也不像周圍掃灑殘的奴婢那像小心謹慎。

他只是安之若素，踩著皇宮的地磚，還沒有在郎的院子裏拘謹。宮闕再高，他的眼裏只看得見那襲紅，只知道他是郎帶來的，便等著領自己一道回家。

謝瀾安含笑：“你看不順眼？將來會越來越多的。”

郗符心中微微一跳，“什麽意思？”

謝瀾安諱莫如深地看著眼前高殿。將來寒士躍龍門，天子在殿前親試文章，讀書人不再有士庶貧富的限制，可不就能邁過那道宮檻了？

“陛下召諸位大臣覲見！”這時，彧良在殿前高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