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荀尤敬看見這些年輕學子對謝瀾安的態度轉變, 心中五味雜陳。

昨天瀾安那孩子在這裏被罵得那樣狠，還想著穩住大局，他這老頭子礙于表面上的疏遠作態, 還不能維護。

昨日回府後, 荀尤敬越想越難, 思及含靈的境, 便了夜訪王宅的心思, 想說服王丞相相助抗庾。

即將出門時, 卻接到含靈遣人送來的信件，上面只有一句話：“老師勿憂，敬請勿。”

荀尤敬信任自己的得意弟子，便未出門，一覺醒來，才知金陵已經變天了。

好在今日雲開雨霽，他從人群中尋到楚清鳶的影，關懷地問：“你便是那寫檄文的郎君吧，傷如何了？”

有天下文宗荀祭酒這一問, 楚清鳶覺得自己再重的傷也值了。

他左肩中箭，昨日被關太學後, 有個膽子大的太生幫他拔下箭矢, 學中沒有金瘡藥, 只得先胡地包紮止。楚清鳶失過多, 上沒有什麽, 依舊落落大方回禮道：

“勞先生掛問，小子無礙。”

荀尤敬讀過那篇雄文，對此子才氣頗為欣賞，心中卻有些奇怪：含靈既是假意作戲, 按說應該會暗中送些傷藥進去啊……或許是昨日事關重大，頭緒紛，忽略了也未可知。

華羽見老師關懷後輩，便主問楚清鳶可需幫忙送他到醫館。

楚清鳶心中欣然，不願被人看輕，道謝婉拒，說可以自行去療傷。

衆太學生就此分別，各回各家，一邊走還不停議論著外戚做的事。

楚清鳶上雖痛楚，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即將被士林傳誦，便又志氣躊躇起來。

他憑著一口氣神支撐，拐過兩道街口，正找間就近的醫館，眼前忽然罩下一片暗影。

楚清鳶邊恰有一面酒幡遮擋，他下意識擡眼，對上一雙狠利冷的眼睛。

謝演。

楚清鳶心中一沉，不等他後退，雙臂就被從後上來的兩個壯漢鉗住。

他肩上傷口瞬間裂開，滲出殷紅的。

“我說沒說過，你千萬不要打著借本公子的勢，往別攀援的算盤？”謝演這兩日恨得心都長了草，注視楚清鳶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

“你非但敢騙我，還敢自曝代筆之事，害我丟盡了臉面！”

“救——”楚清鳶才喊出一個音節，就被堵住。謝演沉聲道：“套起來帶走！打殘算我的！”

·

紫宸宮，宮娥侍皆退，只剩下陳勍與謝瀾安一君一臣。

謝瀾安松弛地立在織錦地上，垂著兩手，神容靜雅。

陳勍看向這一早上沒說多話的郎，開口道：

“朕知你的顧慮，朕不妨對你直言，朕被掣肘多年，做夢都想求得君臣相須，魚水相得。朕想要南朝中興，想求一個海清河晏的大玄，想有朝一日在太極宮中祭祖先，而非在這僞造的江南宮廷中，做個行走！為此，朕願日新勉勵而求賢，而非杯弓蛇影以疑人。”

謝瀾安不聲，只恭謹地應道：“陛下志存高遠。”

錦繡文章或駢麗言辭，看的聽的夠多了，沒有哪個帝王初臨大寶時，不是志高氣盛，一心想做出一番驚天地的偉業。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僅憑三言兩語，還不足以令刮目。

陳勍搖搖頭，知道這是敷衍的客套話，謝瀾安顯然還與他隔著一層謹慎。

帝長而起，旒珠輕，他走下階。

眼前的子如此年輕，他比更年輕。

陳勍雙目炯炯，在謝瀾安面前，以九五之尊行弟子禮，一躬到底。

謝瀾安目倏爾深沉。

“朕自景仰娘子之才，曾求父皇請娘子做東宮侍講而不可得——那時候的謝娘子，還是謝郎君。今天不負我，重逢賢才，想來我雖德淺，應不至冥頑不可教化。”

謝瀾安掌心收于側，注視那襲向垂首的龍袍，泰然之，并未避讓。

陳勍便笑了，擡起頭，眸灼采人：“郎以北伐教母後，敢問以何事教我？”

謝瀾安直到這時才退避了避，同樣以大禮回拜，面無惶恐，聲音清沉：“臣不敢當陛下大禮。上有問，臣鬥膽直言，當務之急，應行土斷、去府兵、開策舉。”

行土斷，便是重新測量田地，重修黃冊，收回世家豪族手中強占的田澤，還于國民。

去府兵，便是削減門閥中大量蔭庇的部曲，避免庾奉孝蓄兵之再次發生。

開策舉，首先要廢除實行了近百年的九品人法，打破世家舉的壟斷，給寒人以仕的途徑。

稅制，兵制，制。

每一條都是針對世家的章策，每一條，施行起來都可預見其中的艱難與阻力。

陳勍直視著謝瀾安的眼睛：“世家深，何者先來？”

謝瀾安一聽這話，便知這小皇帝，可不是只會禮賢下士的無謀年。

知道皇上真正問的是什麽，笑了笑，角彎起的同時眼底溫度冷卻，道：

“陛下放心，我謝家先來。”

·

回府的馬車上，謝瀾安神如常，胤奚卻反常地有些沉默。

謝瀾安瞅他一眼，他便抿將視線移開，瞥開眼，他再看回來。反正不開口先問，這人便磨碾著自己的不說話。

謝瀾安和帝周旋了一早上，也沒有這麽煩的，擡指敲了敲雙疊的膝蓋。

“有話就說。”

“郎，”胤奚開口就是帶著鼻音的啞聲，把謝瀾安嚇了一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虧謝瀾安昨夜見他舉止若定，風範沉穩，還心誇他長進了，此時塵埃落定，怎麽還活回去了？

問誰說的，胤奚眼珠烏黑水潤，“大郎君，他說陛下要拜郎為師，衰奴自是不配了……”

他說著，指尖小心搭在謝瀾安垂落的袖上，蜷指勾住，輕輕的：“郎，別不要我。”

謝瀾安直頭疼，大兄去了趟會稽，怎麽也有逗人玩的閑逸致了？

那小皇帝的確結結實實地向行了弟子禮，眼下這般，謝瀾安也不能提了。著眉心說：“阿兄嚇唬你，我不曾——”

話說一半，謝瀾安反應過來，抖摟開袖子睨著胤奚：“又找打呢？”

還敢告大兄的狀。

賴他這張天生純良的臉，總讓謝瀾安一不留神就忘了，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四六不懂的小挽郎。

若胤奚連這點事都看不，便真要清理門戶了。

胤奚沒有被拆穿的心虛，不折不撓地將手背塞到謝瀾安掌心底下。

他漫不經心垂睫的神態，竟學得兩分謝瀾安的影子，溫馴而佻達。

“不騙郎，衰奴害怕。”

謝策問他怕不怕，殊不知他怕的另有其。

這個中秋夜，他看著郎威重令行，山河眉眼，覆手便可翻雲，某個瞬間忽産生了一種不確定的念頭：

也許郎骨子裏的那片孤冷，本不需要別人去暖。

惟其孤傲冷絕，才就獨一無二的氣度與堅不可摧的盔甲。

只有無知的凡夫俗子，才會憂心天人不染七六，怕高不勝寒。

胤奚害怕這是真的，那麽，他就不能再因自己的私心多靠進一步……他所有不堪一提的小心思，便都了匍匐在高山下的螻蟻。

他不怕做螻蟻，他怕自己妨礙了。

謝瀾安掌心裏不防蹭進一片溫，眸輕霎，隨手撚了把那片膩脂般的皮。

稔地做完這作，自己愣了愣，又擡手無拍開。

叛初平，城中有衛軍戒嚴，掛著謝氏家徽的馬車一路暢行無阻。

車停府門前，謝瀾安剛下車，盯著太學那邊的允霜回來，低聲與主子稟了一事。

謝瀾安聽說楚清鳶被謝演套著麻袋擄走了，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想登青雲梯，就要付出代價，他當初選擇謝演，便該對那人刻薄狹隘的心有所防備。

以為寫出一篇檄文便能青雲直上？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允霜是附耳與主子回報的，胤奚站在旁側，只聽到“太學……楚……演郎君……”幾個字。

可郎臉上的笑意，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雙星寒水冷的眸子裏，分明泛出了愉悅。

胤奚知道郎針對外戚設局已有幾個月之久，其中大部分事，都按郎計劃的發展，唯有那個在太學寫檄文的人，不是郎安排的。

但如此留意他嗎？

胤奚面不改地跟郎進了家門。

謝瀾安看見一夜未睡還在守門庭的謝年，眉心舒散，拍了拍年肩膀，向他代了幾句，說已無事了，安府衆人，讓大家都去歇息。

胤奚看了眼郎回房的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又去湢室簡單地沖洗一番。

而後他從換下的服中，出一張折疊工整的紙頁，坐在書案前細細端詳。

姓楚那人寫的檄文。

好文采啊。

·

王翺父子心事重重回到府，王道真懷有一僥幸，問父親：“陛下獨留謝瀾安在堂，會不會是……瞧上了？”

王翺沉聲道：“瞧上倒好了！你看陛下像令智昏的樣子嗎？他才經歷過外戚之禍，怎可能讓謝家變第二個庾家。太後敗了，陛下下一步，只怕要用謝瀾安對付世家了……”

謝瀾安做皇後有什麽可怕的，皇後困于後宮，終其一生不過是一只金籠中雀。

王翺只怕，陛下今日公然拜謝瀾安做師，是虛晃一招，若小皇帝鐵了心將安排進兩省要位，才是棘手。

“阿父，我王家當如何是好？”

“莫慌。”

王翺瞇了瞇眼，“世家紮在土裏的深著呢，憑誰想撬，無非先要在田籍蔭戶上打開口子。庾、何倒了，謝、郗、衛、原投誠了，金陵城的這些世家在天子腳下是鬧不了，如此……你去聯絡江左本土的大姓士族，與他們通個氣。虎未文，已現食牛之氣，皇帝年紀輕輕，胃口卻不小，眼下不同舟共濟，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