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月明星稀, 允霜趁夜來到謝氏的一田莊上。

前頭有守夜的莊漢，在昏燈下呷著小酒提神，後院柴房黑一片。

允霜照著之前踩好的點, 掠向柴房方向。及近, 一眼發現那關著楚清鳶的柴門竟是開著的。

月影下, 一個搖晃的影踉蹌著逃奔出來, 不是楚清鳶又是何人。允霜心中驚異：他被拷打了這麽久, 是怎麽逃出來的？

他上前拉住他, 便覺對方渾一抖，皮滾燙，再借月細看，才發現楚清鳶兩手皆是泥。

楚清鳶呼吸孱弱，像警惕的野般擡起眼，目森亮如鬼火。

“楚——”允霜剛道一句，那看守的兩個漢子被驚，“他娘的，那小子跑了, 快追！”

允霜將楚清鳶拉到後，當即亮明份：“家主要帶走此人, 誰敢無禮！”

這田莊本是謝氏三房的産業, 謝演之命關著楚清鳶的護院聞言, 都不知如何是好, 怔忡原地。

楚清鳶已站不直了, 聽見後反扳過允霜的手，撐著最後一點力氣嘶啞道：“我記得你……你是謝娘子邊的……我要見謝娘子……”

允霜道：“謝娘子可不是你想見便能見的。”

“知道我被關在這裏，早就知道，是不是……”楚清鳶的神志已經接近渙散, “為何不早來，為何要辱我……”

允霜真是開了眼界，“你一腳踏進鬼門關裏，還怪救你的人來晚了？”

不。楚清鳶呼吸沉促，沒有無緣無故的巧合，他有種直覺，謝娘子一直在故意針對他。從春日宴主問詢他、到選白頌做門客、再到斯羽園上忽略他……那若若現的鈎餌，讓他一點點淪落到今日……

他想知道為什麽？

“我要見謝瀾安。”他咬牙，“謝演對學子用私刑，傳出去他落不了好——我要見……”

“你沒資格和謝家談條件。”

允霜冷著臉把人敲暈扛走，按主子的吩咐給他去治傷。

·

袁泠君沒想到謝瀾安會主下帖邀到謝府。

府之後，這位謝家三夫人發現自己昔日的居所，變了一群男子的議事廳，文杏館三個大字就明晃晃掛在匾額上，袁泠君臉晴不定，冷笑一聲：

“原來謝家主今日請我來，是為了耀武揚威。”

“三嬸何出此言啊？”謝瀾安上一襲家常碧水夾衫，手持同玉扇，著院中一棵樹癭累累的文杏問。

袁泠君道：“家主還認我是三嬸？當初你將我們三房趕出祖宅，可不是這樣和氣的。這也罷了，日前家主收拾謝家五房，那邊的人來找三爺求，結果三爺一句：‘想做什麽誰也攔不住，大家自求多福罷’便給打發了，活似嚇破了膽的老鼠，這難道不是家主的好手段嗎？”

謝瀾安閑散一笑，比扇請人往客廳走，“三嬸過獎，瀾安愧領了。”

袁泠君不料如此乖張，氣得一噎，轉念一想，如今此已經高升為史中丞，可不是春風得意嗎？

頭梳高髻的婦人搴裳邁過垂花月門，涼涼說：“今日家主不找我，我也要找來家主。”

謝瀾安：“哦？”

袁泠君看了這年輕手狠的娘一眼，“三爺近來行止反常，是在外養了人吧？你當侄的，便幫他瞞得嚴合，打量我猜不到麽？”

謝瀾安今日本來要與袁氏談一談謝演做的勾當，聽先提起外室，一口認了：“是有這麽回事。”

“你——”袁泠君怒先笑，“這我便不懂了，謝含靈恢複兒份後，不是最諒子嗎？又是千方百計護著小五，又是任用武將，連那平北侯兒的婚事你也要管一管……可怎麽到了我這兒，你便不諒我做正室的心，反而要護著那邪門外道的狐子了？”

“三嬸，”謝瀾安且行且道，“若我知會了你，你會願意把人接進家門，好生養胎嗎？”

“什麽——”袁泠君失神，“養胎……、那個外邊的人有了？”

之前只有些約的猜測，卻仍不敢相信，的郎君當真在外面有了骨，眼前登時一片眩暈，被邊的紅琴連忙扶住。

袁泠君杏目圓睜，看向謝瀾安：“那人在哪！”

“三嬸知道又如何，殺人滅口嗎？”謝瀾安停在客廳敞開的雕花門前，轉頭看，眼鋒湛然。

袁泠君心裏沒來由打了個突。

謝瀾安十分清楚，前世謝知秋便沒瞞過袁泠君，袁泠君將秋娘接府中，假借安胎之名，暗中磋磨，致使秋娘最終一兩命。

所以才說，秋娘在手裏，三叔應該多謝，至能保秋娘母子平安。

什麽嫡庶妻妾，道不道德的暫且不論，那子肚子裏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

二人廳分賓主落座，熱茶上來，謝瀾安的聲也寒了下去：“好似當年三叔在外有了五娘，你不也是在那外室誕下五娘沒多久，就著人牙子將人發賣了嗎？可你想過沒有，男人做的混賬事，為何難為人？

“你不滿意三叔的風流，與他和離不就好了。”

“和離？”袁泠君仿佛聽見天方夜譚。

“呵，說得好輕松啊，你以為誰都與你和你姑母一樣，可以任妄為嗎？我堂堂汝南袁氏兒，豈能做下堂婦！”

謝瀾安一哂，男人能日在外招蜂引蝶，人為什麽就不能任妄為了？不過今日不是請袁氏來說家常的，拿起盞子，輕輕吹著茗霧：“堂堂汝南袁夫人，眼睛別總盯在夫君上，也聽聽你兒謝演闖下的禍事吧。”

袁泠君眉頭一皺，下意識道：“你若攀誣人，阿演好端端的，能有什麽禍事？”

“之前寫討庾檄文的那名書生，三嬸聽說過吧？連陛下都贊揚他的文采，我那好堂兄卻將這人給扣押了，打得不樣子。”謝瀾安不不慢，“這事若上達天聽……”

袁泠君還沒消化謝知秋外室有孕的事，聞此心中驚怔，見謝瀾安氣定神閑，便知此事多半不假。

心裏暗罵那小冤家，冷冷凝眸：“你威脅我？”

謝瀾安飲茶不語。

袁泠君心思電轉，霍然，背後出了一層汗：“你想讓我去說服袁家，配合你清田改籍？！謝瀾安，我是個出嫁，阿演也不過是袁家的外姓孫——”

“三嬸太妄自菲薄了。”若無袁家在背後為撐腰，袁泠君怎能在夫家有那麽的腰桿子？

謝瀾安撂下茶杯，“順便代我給袁老爺子帶句話，他外孫的把柄我能拿到，那袁家嫡孫的把柄，自然只多不。清田是撥反治，勢在必行，袁氏百年大家，不會不懂得順勢而為的道理。”

袁泠君被這娘子盯得手心滲出了冷汗。

謝瀾安看人的眼神和帶笑的語聲截然相反，是懶中帶煞，宛如一邊打著盹一邊愚弄獵的虎狼。

“我若不答應……”

“三嬸自然可以不應，”謝瀾安玩弄著折扇，“左右我大義滅親是一回生二回，如實上書陛下，換個三房剔除族譜的結局，也算皆大歡喜。”

袁泠君猛地一凜。

孔子巷的慘況有所耳聞，若是阿演也被劃除士籍，他這輩子便全完了。

終于意識到，今日從踏進謝府開始，已陷了謝瀾安的圈套。

袁泠君耳邊的玉墜輕輕抖，角浮上一層青寒，憤懣加，卻也只能怪自己的兒子不爭氣。

半晌，道：“那，那個書生呢？我答應你，你將那人給我。”

謝瀾安才想反問還打算殺人滅口不，忽見廳子外走來一道人影。

穿雁羽紋碧落秋衫的胤奚，恰與今日的服十分般配，男子眉宇間卻有急蹙之。

胤奚知有客，停在廳門外。謝瀾安心思微轉，起俯視袁泠君：“人在我手裏，三嬸只管放心，絕對不會說話的。束夢，送一送三夫人。”

這便是逐客了，袁泠君還想與之周旋一番，卻無奈地發現自己手頭并無籌碼。臨走前，終究不甘，回問了謝瀾安一句：

“你與世家樹敵，真不怕被報複嗎？”

謝瀾安勾起側：“比我更狠的報複手段，求求你們，快讓我見識見識吧。”

袁泠君走後，謝瀾安一刻都沒耽誤地喚進胤奚，“出什麽事了？”

胤奚繃的下頷流利峻毅，沒了私閨裏的玩，語聲簡斷：“郎，剛收到驛卒來報，大司馬疑似遇襲。”

謝瀾安霍然擡眼：“何時？何地？什麽況？”

胤奚輕輕搖頭：“離這裏千裏之遙，郎安在運資部隊中的驛卒一站站回報，語焉不詳，只知大司馬上月末在黃河邊發一場突襲戰……敗了。”

謝瀾安聽後快步往廳外走，步履急而不，凝眉問：“荊州那邊有消息傳來嗎？”

胤奚隨著的步伐，“謝二爺之前配合北府軍，攻下泌後判斷冬前不宜再縱線深，便原地駐紮，尚無訊息。我方才將戰報回了大郎君，大郎君正寫信寄往荊州去問。”

謝瀾安點頭，吩咐備車，胤奚便道：“進宮的馬車已經備妥，郎的朝袍也熨好了。”

謝瀾安換宮，兵部突聞前線吃敗仗的消息，也正人影惶惶。

卻因大司馬領軍不兵部羈縻，不通戰報，無從得到詳細的斥報。

陳勍在太極殿心焦如焚，這場戰事若被北朝調轉了形勢，那麽推進到虎牢關的戰線很可能頃刻即潰，好不容易打下的青州也可能再度淪喪。

褚嘯崖是南朝軍中砥柱，憑他多年來兇狠悍利的威名，方能震懾住拓跋氏幾分。

若是大司馬折戟，莫說金陵還能按部就班地推進新政，只怕連現有的安穩也難保了。

謝瀾安只得勸皇上稍安勿躁，無論沙場上如何，君主在廟堂不可輕躁使國疑。

退一萬步說，淮、江兩道塹險猶在，大玄怎麽樣也不致大。

·

謝瀾安沉住氣等了三日，第三日等來二叔上書陛下的奏章，說願整備五萬軍馬北取禹州，接應北府軍。

這讓在擔憂戰況的同時，又多了層對二叔的掛心。但在皇帝向詢問的時候，謝瀾安不聲，只道了四個字：“理應如此。”

第四日，烏巷中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謝府的門房奔進來高呼：“家主，郎君，阮將軍回來了！”

謝瀾安正領著年和胤奚在文杏館與崔膺看沙盤，衆人聞言，一齊迎出庭院，只見阮伏鯨布披甲，背著一桿長槍大步府，臉孔冷肅沉毅，臂膀間還掛著幾道早已幹涸的暗紅漬。

謝瀾安見到表兄神一振，把住阮伏鯨的手臂，道：“表兄從何回？傷了嗎？”

胤奚上前接過阮伏鯨的紅纓槍。

阮伏鯨一路征塵，見自己七十八斤重的鐵槍被這秾麗絕倫的郎君穩穩提在手，一縷詫異從心頭一閃而過。他卻也顧不得想這個，先對謝瀾安咧開幹裂的，安道：

“我無事，我正是從小河隘趕回來的。北地的戰況已經傳回了吧，表妹莫慌，遇襲的不是大司馬。”

原來阮伏鯨所參伍的豫州軍被北府軍排外，豫州司馬孟堅亦惰戰，早早便停在巨野不再進發。

阮伏鯨主請纓做斥侯，帶領一個小隊繼續往北收集傳送軍。

孟堅知他為吳郡水軍嫡系子弟，又能打敢拼，一桿槍槊可在千百人中取敵將首級，便同意下來。

“寒後，黃河沿線下了場冰雹雨，塌了北朝人的防駐營。大司馬久攻虎牢關不破，便想趁機曲線襲敵，派出一隊銳輕騎襲小河隘。”阮伏鯨被擁簇室，喝幹一碗茶，坐定了口氣，“不想那是敵方示弱敵，早有防備，那隊輕騎就全被罩了進去……全軍覆沒。領隊的是褚嘯崖信重的副將談鳴，褚嘯崖無事，現已帶軍退守滎。”

廳中沉寂許久。

“不該啊……”崔膺跌掌太息，聲音都發，“雹雨後地面，對以逸待勞的北軍尚且如此，對進攻一方同樣不利，大司馬識兵法，怎會如此急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