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胤奚喝醉後還算乖, 得到心滿意足的答案，就帶著依依不舍的勁兒挪開了。

那縷籠罩著謝瀾安的淡香隨之紛散，謝瀾安瞥了他一眼, 出門時神平常, 令允霜照看胤奚一些, 自己走上甲板, 吹了會晚風。

船上沒有更鼓梆子, 星也岑寂, 分不清時辰。獨自立于夜下，影峻麗孤傲，幾與蒼穹江水融為一。

阮伏鯨在船舷另一邊，從玄白手裏接過那件擋風的鬥篷，猶豫了下，沒有上前。

他心裏清楚，他若此時過去，表妹上那疏人千裏的冷漠便會消失，轉而與他如常說話。

不會顯得那麽清寂, 卻也絕不會是給胤奚捂時自然流出的放松。

難不那走運的小子當真近水樓臺——

阮伏鯨想到一半便不想了，表妹是何等人, 想并肩與站在一, 還早得很。

一衆護衛分散在各自的位置, 自也不會去打擾主子。

萬籟俱寂的水聲中, 謝瀾安後忽響起一人話音：“還是這樣順眼。”

謝瀾安淡淡回頭, 男子裝扮的在月下是天人之姿。

阮碧羅披一件觀音兜鬥篷，釵珥在夜風中輕搖。

自從湘沅水榭被後，這母倆便沒有說過話了，阮碧羅上船後也一直留在船艙裏, 謝瀾安帶的人只知道船上有謝家主母同行，卻都沒見過的面。

謝瀾安借著微弱的燈火，往母親清素的臉上看了兩眼，“阿母這麽晚了還不歇息，莫非近鄉怯？”

聽到這聲不溫不火的“阿母”，阮碧羅恍惚許。

“比不得你，”婦人語氣生，“這麽晚還與不清不楚的人廝混。茗華說，你邊帶的男男，數他姿容最出衆——這人究竟是你的門客，手下，還是幕之賓？謝瀾安，你是何等份，此子是何等份，你執意換回裝，便是為了自甘下賤嗎？”

被一個母親當面質問不幕的，換作尋常子只怕要愧投河。

謝瀾安不是尋常人，哂笑一聲。

世上哪有像胤衰奴這樣手腳的門客呢，有的話，早被打斷手腳扔江裏喂魚了。

教他，也不是為了養一個幕之賓。消遣的玩俯拾皆是，但能看的，只有一個胤衰奴。

說到底，一個不該留的人留下了，一個不該縱容的人屢次三番地容許了，那麽，便是慣著他了，沒有自欺欺人的借口可講。

這個人，信了。

“阿母既然托茗姨打聽，莫不知我在外做的是什麽事？”謝瀾安負起手，凝月下泛著暗粼的江水，“士族可以一夜變庶民，寒人也可鯉魚躍龍門一朝顯貴，誰高貴誰下賤？份？假以時日都是笑話。”

阮碧羅不了綿裏藏針地說話，然怒，又勉強忍了下去，沉默半晌，忽換了似笑不笑的聲腔：

“你可知，男人和人最大的不同是什麽？”

謝瀾安有些索然無味，心想：不知那小醉鬼老實睡著沒有。

準備走了，阮碧羅輕幽的嗓音在汩咽的水流聲中響起：“男人，建功立業是他們本能的追求，國邦是他們建立的，戰爭是他們發的，史書是他們書寫的。家中有妻有子，對他們來說固然圓滿，但那不過是錦上添花，他們絕對不會看重後宅的風景多過前堂的功業——像你父親那般的男子，世所罕有。而人——”

阮碧羅見謝瀾安不覺間駐了足，牽了牽角，繞到前，用那雙銳利又悲憫的眼睛盯著。

“人生來便帶有生育的職責，骨，心腸便，這樣的人，是做不男人的事功的。因為縱使再有野心，再有才學，行到高回首，總會空虛寂寞。男人能用殺伐與功績填平他的空虛，可這對人來說不夠——們是花，需要溫與關來滋養。

“乾剛坤是天命所決定的，你想逆天而行，你能嗎？”

謝瀾安平靜地說：“可我偏偏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那你就不是人！”阮碧羅篤定道。

循循善著：“瀾安，你是男子啊，你聽，你連聲音都是屬于男子的，你是我悉心教導二十載的宗族冢嗣。你想做，你想事，可以，以男兒的份做，不要下這裳。”

暗值守的賀寶姿了眉頭，聽了這話，只覺得胃裏翻湧不適。

扮男裝五年，雖然艱難，至家人是理解的。

難以想象謝娘子在這種人邊，是如何長大人的。

幾乎要忍不住上前，卻聽謝瀾安揚聲向甲板對面道：“茗姨，母親平日是否不怎麽與人說話，怎麽憋這樣了？”

“謝瀾安！”阮碧羅惱怒。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若人才是維系人民代代傳承的一方，”謝瀾安擡眸，月清清冷冷地落在眼裏，“那為何人千年來都匍匐于男人之下？母親想過嗎？”

知道阮碧羅聽不懂這些，但謝瀾安沒有火氣，只是心平氣和地，看著眼前這只剩緣而無的可憐婦人。

戰時有一種‘兩腳羊’，那是把人和小孩的手腳綁起來，串在扁擔上論斤售賣，買回去不是養的，是吃的。

而太平時，子便是花朵與珠寶了嗎？也許有極幸運的姑娘，生在極開明的家庭，可以這般無憂無慮，可大部分的們，也仍是沒有被綁起來的兩腳羊罷了。

人們沒有用繩索，人們只是將們困于宅，相夫教子，割斷們遠游四方的心志，也剝奪們名見于經史的可能。

史筆是在男人手裏，規則是由男人寫就，不錯。

那人為何就不能奪過筆來，改一改箴碑上的字？

“這樣的世道，我不喜歡。”在阮碧羅難以理解的神中，謝瀾安如是說。

江水東流一夜，翌晨，胤奚在繆娘子推門的聲音中醒來。

他餳開的目掃見一道人影，人還未十分清醒，本能警惕地坐起來。

繆娘子反被嚇了一跳，歉意道：“哎呦，吵醒小郎君了，仆婦是來看看小郎君醒了沒有……”

——不過話說回來，那酒糟鴨裏不過兌了幾小碗米酒，燉一燉也就沒了，還沒見過酒量這麽淺的男子。

幸好這位郎君醉後不吐不鬧，省了不事。

“多勞娘子。”胤奚松了後背繃的，無意識地撚了下脖頸。

他是和而臥的，緩了兩息，下榻整好襟，在船板的輕晃中發脹的額角，回憶昨晚之事。

昨晚吃飯後，他好像被郎抓在手裏，再然後……再然後……

完全想不起來。

胤奚神放空了一會。

他問繆娘子是什麽時辰了，繆娘子道：“才過辰時，郎君了沒有，仆婦為郎君備膳。”

胤奚搖頭謝過繆娘子的好意，繆氏出去後，他遲鈍地拎起自己的領子聞了聞，洗漱一遍，換上幹淨。

推開門天已大亮，今朝有浮雲堆白，水映天，分外悠遠。

船尾沒什麽人，玄白在前頭晃著巡值。

胤奚忍著頭重腳輕走去，問：“郎呢？”

玄白多看了他兩眼，指指謝瀾安的艙室。

朝食過後，謝瀾安便將表兄他們幾人到屋裏，圍在木案前，商談吳中形勢。

楚堂正在分析：“地方太守上報是山匪劫持員，但尋常的山匪哪敢朝廷命，應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如果是江左世家作梗，目的便是阻止土斷，那麽——”

胤奚便在此時叩門而，楚堂話音一頓，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他。

男子服皎白，一進來，船艙裏都亮堂了幾分。唯有謝瀾安沒回頭，著折扇，隨意點了點扇尖，“坐下聽。”

“……檢田員還活著的可能很大。”楚堂慢吞吞將話補完。

背後的人抓人與其說震懾，其實還是為了和朝中談判，真弄死了人，這事便不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了。

他收回了視線，阮伏鯨還冷著臉抱著臂盯著胤奚，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

靳長庭捋他的黑長髯，眼神玩味。

賀寶姿瞧著那一臉若無其事的胤郎君，目倒有些佩服。

——一人一個神，直把人看得發，尤其這人還缺失了一段記憶。

可胤奚偏能淡定，他餘輕了郎一眼，只要郎不發落，他便安然地袍坐在後。

謝瀾安轉頭問阮伏鯨這個本地的土著，“吳郡的山越流民是什麽況？”

阮伏鯨眼睛從胤奚的臉上剜回來，想了想說：“三吳地區的山脈水系四通八達，早年間便滋養出一批浮浪逃寇，在深山嶺中落草。山出銅鐵，自鑄甲兵，這些山匪民風悍野，不是尋常的草賊可比。

“宗部的頭領被稱為‘山越帥’，太湖一帶，我知道得上名的山越帥就有四五個，其中有兩人與我老爹有些來往。我從豫州回來還沒回過家，何如不甚清楚，但若表妹已去信請老爹幫忙盯著檢籍之事，便應不是這一夥。餘下的……便是點子了。”

阮氏是吳郡豪族，又為世代將門，曾為朝廷訓過水師。若是連阮氏都服不住的，那便攻克不易了。

楚堂話道：“如此強民，聽起來甚有威脅，朝廷不曾派兵剿匪？”

靳長庭笑著接過話頭：“吳中的山越流民況有些複雜，在北為堡塢主，在南為山越帥，北胡南侵之際，這些流民組的軍隊皆是戰力啊。

“只不過大玄承平了這些年，那些山民為逃苛稅，不招安，又回了山澤。朝廷若要大規模圍剿，一是山勢曲折不利出兵，二是當地的士族也未必願意大幹戈——”

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阮伏鯨，“若我所猜不錯，這些山越流匪平時并不擾民，在深山裏結宗立寨，也同大宗族一般，聚族耕織，自給自足。有時吳中的世家有用武之需，還會出錢雇傭他們為自己效力，是不是？”

阮伏鯨那句含糊不清的他老爹與山越帥有來往，指的便是這個了。

世家盤踞一方，也如小小藩鎮，免不了有自己的私心經營，與一些見不得的械鬥吞并。

靳長庭曾是謝逸夏手下的襄樊主簿，他知道得這樣詳盡，只因在襄樊以南的荊蜀邊界，也常有這類山越民出沒。

用兵剿是剿不絕的，若激怒了這些亡命徒，還可能會引發。

阮伏鯨應了一聲。

謝瀾安抖開折扇，眼中一現而沒，輕道：“雇傭兵啊。”

阮伏鯨看向一直不作聲的胤奚，“怎麽不言語，盡日跟著你家郎，總該有些見識吧？”

胤奚靜靜看了郎一眼，未反對，他才開口：“嘗聞江左士族，顧陸朱張是大氏，顧家已被庾黨所滅，朱氏是史臺朱公的家族，不會與郎做難。剩下吳郡陸氏、姑孰常氏、無錫張氏、錢氏，皆為江左豪閥，自然，吳郡阮氏更是數一數二的上等高族，阮公又乃當世豪傑，到時可由阮公牽線，約出各家家主一道商談。”

他目轉向謝瀾安，“郎有在，他們縱使再不願，也要來拜見。”

謝瀾安角輕抹，心裏點點頭。阮伏鯨被他恭維得不上不下的，臉不那麽冷了，“你的意思是，設一場宴，給山越帥看？”

胤奚點頭，“若山越匪是雇于世家，便是與朝無私仇，而是為利。他們見朝廷下派的巡與吳中士族洽談甚歡，無論真假，都會生疑。天下熙攘皆為利往，我們與這些山越帥并無利益沖突，當地士族能與他們做易，我們也能。”

“不。”

阮伏鯨第一個否決，這一聽便不是書香名門出的人能想出的主意，太野狐禪了。

“表妹是代天子巡，豈能與山越帥接？”

楚堂聽胤奚說了半天，沉思細忖，這會兒笑了：“倒也不必郎出面。”

謝瀾安對他們的爭辯不置可否，卻問阮伏鯨：“這一地的山越宗部有多人？”

阮伏鯨心中算了算：“算上三吳與周邊地域的，總要以萬數計了！”

謝瀾安霍然收扇，神華斂于目，亮如秋水寒潦。

無聲笑了一笑，慢悠悠起出去吹風了。

胤奚面不改地跟著起，跟隨謝瀾安走出去。留下艙中幾人互相看看，賀寶姿忽問：“剛剛娘子聽到人數的時候，是不是眼神都發亮了？”

靳長庭瘦長蓄須的臉上盡顯無辜，“在下想確認一下，我等此來，是只為了推進清田檢籍一事的吧？”

楚堂發現自己上了賊船似的搖搖頭。

到底是文杏館的舊人有默契，他幾人都不約而同地想起曾流傳在文杏館的一個玩笑說法：

雁過拔謝含靈。

方才郎在聽到山越宗部有萬人之數的時候，意氣縱橫的臉上分明是三個字：有得搞。

甲板上，胤奚安靜地跟在謝瀾安後，長袍翩翩，既不，也無佻達，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謝瀾安忽然回頭，看見他脖頸間浮有淡淡的紅痕。

胤奚一下像被施了定咒一樣，穩穩停步。

“郎，昨晚……”他小心遞去一個眼神，滾咽的結不知為何有些疼。

謝瀾安不等他問，又冷又淡地說：“下船後就開始練酒量，別讓人哄兩句就什麽話都套走了。這樣的我可不要。”

還願意數落他，胤奚心先放下一半。

他點點頭，想了想，又輕輕請求：“那我喝完酒，郎能來接我嗎？”

謝瀾安看他，胤奚不好意思地低頭：“我不想……在別失態。”

謝瀾安盯著他足有半晌。

喝完酒就來找，好順理章撒是吧？

那是給他練酒力呢，還是給自己練定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