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二日, 胤奚繼續去和浮玉山接，謝瀾安則在悠然樓設宴，請的是吳郡朱氏, 華亭陸氏, 姑孰常氏, 無錫張氏, 無錫錢氏五家。

所謂流水的帝座, 鐵打的門閥, 這幾大豪族在江南紮已逾百年。許是覺得謝瀾安不夠看，除了朱、常兩家的主家公親自到場，其餘三家，皆是兒孫輩代勞。

“憑一個娘初來乍到，也敢騎在咱們頭上？”

張家嫡長孫是個二十啷當歲的面小生，邁進酒樓前，還言語無忌地嘲諷。

同行的錢氏兒郎一笑，以扇遮口，低聲音：“豈不聞金陵傳出的閑話, ‘帝退朝，每留此于殿, 良久乃出。’……其中有何勾當, 這史中丞又是如何當上的, 誰能說得清？”

二人相視嘻笑, 上得樓來。

待那海棠鏤花門一開, 上首位一名著玉羅，戴五兵佩，膝而坐的郎璨然映張凱眼簾。

張凱不由得步履頓挫，目放。

外界一直將謝瀾安傳個不男不, 顛倒的惡獠，不承想竟生得這等好模樣。

看眉眼英氣然，不茍言笑，然而在領口袖下的，卻如脂玉白雪一般。

謝瀾安掀起眼皮，那冷津津的眸只向張凱這邊一掃，張氏主先前種種輕視，頓化心猿意馬：“清若寒梅，麗如玫瑰，今日一見，始知謝娘子風神俊逸。走經濟仕途一道實在俗了，倒不如曲水岸邊，清談流觴……”

謝瀾安旁的阮伏鯨擰起眉。

“旋之，不可無禮。”在座的朱公與常公老持重，打斷張凱的輕浮言語。

朱家公早收到了朱史的書信，是支持謝瀾安施行新法一派的，常家則是謝瀾安姨母的親家，不管心中作何想，礙于分，也當飾幾分。可張凱和謝家阮家沒，出門前父親囑托他，此來就是虛以委蛇，絕口不能向清田策讓步。

想削減士族的田産國庫，門都沒有。

“小子生灑，無拘慣了，謝娘子莫怪。”

張凱自寵，在吳地橫行慣了，眼睛不離謝瀾安的面容，神氣跋扈畢現：“謝娘子此番下帖，興師衆的，卻不知所為何事啊？”

謝瀾安漫澹澹的，瞥睫把玩手中的青瓷盞。

賀寶姿在後按住刀鍔，“謝大人持天子令，巡地方，何來興師衆一說？近日數名朝廷員在吳地失蹤，震朝野，你卻問所為何事，莫不是故作心虛！”

張凱一噎，面上出被辱的忿。陸氏子弟文雅，看不上張凱的紈绔模樣，卻也謹記家中代，上前一步，向謝瀾安這個同齡人揖了一禮。

“小生陸廣楓見過謝臺主。臺主博學廣聞，想必也聽說過三吳多匪患，那幾名大人……多半是被山野悍匪劫掠了去。若臺主想要剿匪，我陸家願意出力，但旁的事——”

陸廣楓若有深意地輕頓，“便不是可以商談的了。”

謝瀾安目無煙火，淡淡擡眼，這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國策事大，我與你們的確說不上，去請你家長輩來。”

清冷的嗓音落下來，張凱仿佛被數九寒冬的雪凍了一下子。

他口道：“拜見你？娘子未免太托大了。”

賀寶姿冷笑道：“陛下尚稱中丞大人一聲師，張郎君張口閉口喚的什麽，托大的是誰？”

這屋中僅有的兩個郎一個靜如山岳，巋然不，一個震如雷霆，威風凜凜，主輔相得，還真迫的張凱有幾分發怵。

他腮骨發，還周旋，謝瀾安敷衍地擺了擺手：“外戚庾氏，仿佛也是你們吳郡氏族吧。當初庾氏橫行，得江左士族不敢吭氣，為了一個辟疆園，連顧氏都給一窩端了，也不見你們同仇敵愾。”

眼鋒輕掃：“今日如此心齊，讓我長了見識。”

“既然不知道我這史中丞怎麽當上的，我可以讓你們曉得曉得。”

張凱和錢遜背後一涼，才知他們在樓下的戲語已被謝瀾安聽到了。

——當時他們周圍并無旁人，怎會知道？難不，謝瀾安效仿古人事，還在酒樓裏安排了刀斧手？

想到這一層，一時只覺這屋子裏的溫度都冷了幾分。

賀寶姿：“請三公來，我家大人話不願說第二遍。”

三個年輕人訕訕互視，他們僵持在這，東道主視他們如空氣，沒人搭理他們。

再看朱公與常公，穩坐席間如老僧定，更無替他們說話的意思。

幾個世家小輩無可如何，只得離開。

不過張凱下樓時在心中惡狠狠想：想讓我祖父登門來見你，你就等個空吧！

雅廂恢複了片刻前的安靜，常安道品了口這家酒樓特産的杞茶，側頭看向極沉得住氣的郎，不失時機地提醒：

“依本府對那幾位明公的了解，他們大抵不會輕易說。大人還等嗎？”

這是姨母夫君，表妹常樂的父親。雖是頭回見面，謝瀾安莞爾一笑，親疏立辨：“姨父我瀾安便是了。”

眸斂輕瀾，敲指彎，“不急，等等看。”

卻說那三位郎君分別後，各自乘車回家。三人都是族中最看重的小輩，這次來悠然樓之前，本是備足了長篇大論，準備會一會昔日的江左第一人，守住家族利益。誰知卻一拳打在棉花上，鎩羽而返。

其中又以張凱到的刺激最大，他惹了一肚子閑氣不說，每每想到謝瀾安那份如玉如霜的氣質，心又被勾得起邊，到了家門口，神思還七葷八素的。

馬車停在高華聳麗的閥閱下，車夫請公子下車，忽然十來條黑影從街道兩旁竄出，沖向馬車。

張凱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道大力從車廂中扯了下去，他驚道：“何人——嗚……”

後頸被猛地一敲，張凱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黑人們風卷殘雲般來複去，訓練有素且目標明確。車夫第一次遇見敢在張府大門口劫人的狂匪，呆怔數息，才想起張惶大喊：“來人，快來人啊！主丟了！丟了！”

……

錢家和陸家的況也是大差不差。

“當時都已經看見府門前的石獅子了，”陸廣楓的書僮阿硯，跪在頭發花白的陸老爺面前，哭訴著，“就這麽幾步道遠，郎君……郎君就被一夥沖出來的蒙面賊給擄走了……”

陸公頦下胡須發，這地界大大小小的山越豪強，哪個不認陸家，誰敢他最重的孫兒？

旋即，他想起孫兒今日是去見誰，子陡地一，心中浮現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備駕，去悠然樓！”

茶水換過三巡，從晌午等到黃昏，當最後一縷暗澄的夕渡上窗欞，謝瀾安終于等到剩下的三名家主到齊了。

都是名晌一時的老令公，籲籲上得樓來，看見謝瀾安那一刻，臉上浮現出相似的憤怒與恐懼。

謝瀾安擡眼輕哂。

說了要在今天見到人，就不會等到明天。

“何必呢。”仿佛覺得有趣地輕聲自語，擡手請三位長輩上座，“晚生謝瀾安見過明公，有失遠迎，請勿見怪。”

話說得客氣，人分明沒有離開過坐墊。來者顧不上挑的禮，張公手杖磕地急聲問：“你將凱兒怎麽樣了？”

謝瀾安寵辱不驚的樣子，滿臉訝異：“老先生這是何意？我聽不大懂。”

“謝娘子，你是朝廷欽差，是按國法行事的人。”陸公勉強捺住一口氣，卻也沉穩得有限，銳利的目向八風不的年輕郎，“我家不的孫兒在家門前被人擄走，不知謝娘子有何頭緒？”

他們安安生生在吳郡盤踞了這麽多年，要風有風要雨得雨，誰敢在太歲頭上土？謝瀾安一來，他們的寶貝孫子就被劫了，除了謝瀾安下的手，不作第二人想。

朱吉枝和常安道同時一愣，心思電轉，怪不得謝瀾安有竹，請他們再等等……

朱公借著喝茶咽下一口後怕，幸而他是權衡過後親自來了，要不然，這會被擄走的人就會多個朱家的。

“哦？聽說三吳多匪患，貴府幾位郎君……莫非是被山野悍匪劫掠了去？”

謝瀾安將方才陸廣楓的話原樣奉還，“青天白日明火執仗，簡直豈有此理，若各位明公想要剿匪，我謝含靈願意出力幫忙。”

三個急匆匆趕來興師問罪的老頭子氣得倒噎。

正如謝瀾安懷疑是他們借山越帥之手，扣住了清田阻撓新策推行，卻拿不出證據，現下他們同樣明知是謝瀾安弄鬼，可對方將事往山賊上一推，他們便也無法揭破這層窗戶紙了。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

可烏巷謝氏不是清流門第嗎，謝瀾安不是文宗荀祭酒的高徒嗎，……怎像個匪頭子一樣使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吳越山多水深，的確有匪賊出沒。”

三只老狐貍換眼，沉住心氣，在莞席上落座。

他們匆忙趕來，已是在這小娃娃面前失了先手，不能再失方寸。

陸公兩眼沉沉地盯著謝瀾安，天命之年以後，除了進宮朝歲，他便再未坐過席面的下首，仰視過什麽人。

“合力剿匪吾等沒有意見。朝廷丟了吏，我們丟了家人，謝大人急，我們也急。對于山越流民的況，我們這些本地人，多比欽差大人更清楚些。到時我們幫大人‘找回’那些失蹤員，大人也幫我們‘找回’那幾個後生，再收剿一夥賊人向陛下差，亦是皆大歡喜。謝欽差以為如何？”

謝瀾安著陸公不得不著鼻子討價還價的尊容，這不是能坐下來好好談嘛。

他說的話，已經等于晦承認，他們知道萬斯春等人的下落，雙方換“人質”，他們再推出一幫山匪做替罪羊，這事兒便揭過去了。

這便解釋通了，為何胤奚接的浮玉山之人有松的跡象——被脅迫著與朝廷作對，還有被卸磨殺驢賣了頂罪的風險，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

“但是，”張公接著開口，“失蹤吏我們可以幫忙找，但清田的舉措必須暫擱。吳地什麽況謝娘子看到了，這裏不比金浮華的金陵城，山澤崎嶇，時有匪患，田多失主，不易測量，為了朝中肱之臣的安全計，也為大玄社稷的安穩計，還是暫時擱置為好。”

謝瀾安睖眸：“張公言下之意，陛下若執意在吳地清田，諸公便讓前來的臣子不安全，也讓大玄的江山社稷不安穩了？”

張公心頭一跳，小娘口齒好生了得，厲聲道：“謝娘子利齒強辨，將這誅心言語安在我等頭上，是何居心？張某乃大玄三朝老臣，與你祖父論時，你還沒來到世上！

“想當初南渡，大批北方士族奔赴江左，占我三吳良田沃土，當時高祖帝說得好好的，必會給我們南人安之地，不會折損原住民的利益！如此方換得顧陸朱張之氏，對大玄忠心耿耿！”

張公越說越激，靈手杖拄得地面鏗鏗作響，“這才多年吶，便要出爾反爾不！”

“多年？”謝瀾安毫不為這番慷慨陳詞所，眼波懶漫，如同俯視蒼生的鹔鷹在雲間小小打了個盹，“一百年總有了吧，還貪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