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陛下。”
就在陳勍審視胤奚的時候, 謝逸夏忽然開口:“臣適才回想陛下恩語,方覺陛下慮計長遠,甚切理。臣多年來荊襄, 與子孫兩地而居, 難天倫之樂。蒙陛下恤, 臣願考慮就任丞相, 躬佐宸圖。至于荊州方面的兵事……”
二爺略作一頓, “臣想推舉一人任郡下參軍, 便是曾兩次立功的胤郎君。”
胤奚陡然看向謝逸夏。
別說他猝不及防,連謝瀾安都定了定,沒想到二叔會安排胤奚去荊州。
謝逸夏仿佛不知這對小兒的反應,還向二人的方向分別了眼,笑呵呵道:“年輕人嘛,莫貪圖清逸,還是得多多歷練。”
胤奚明白了謝二爺不是一時起意,滿殿輝火在他眼前旋轉渦,讓人看不清他的臉。
皇帝的心卻如柳暗花明, 他松開指尖,暗自尋思:謝刺史當真願意回京, 同時又能把這胤氏子從京師調走, 遠離含靈的邊……
“善。此事可議。”
宴散時已是子時初刻, 夜闌風細。
走出含英殿, 大司馬與謝刺史并肩踞立在階臺上, 群臣莫敢越級先行。
這一晚大家酒饌沒用多,卻在席間目睹了一番又一番的明暗鋒。無論是謝逸夏可能接任丞相、西府將迎來變局,還是大司馬帶府兵進宮、對謝家娘子虎視眈眈,都是讓這些大臣們半夜夢醒都要抱枕思量的大變故, 安能不謹言慎行。
“含靈,”謝逸夏忽然轉頭,在峙的氛圍裏對侄道,“先去送你老師登車。”
他要將含靈從褚嘯崖的視線裏支開,謝瀾安餘睇向披甲佩劍的褚嘯崖,謝逸夏沖安一笑:“去吧。”
謝瀾安略作猶豫,到底相信二叔的手段,轉攙荀尤敬下階。
褚嘯崖含眸著謝瀾安的背影,意猶未盡:“謝家人的護短之名果然不虛,褚某今日算領略了。”
他向謝逸夏比手,闊步走下白玉階,“今夜這酒未喝盡興,我準備留在金陵過元宵,好與二爺痛飲幾場。”
還要在京中逗留半月?自謝逸夏舉薦他後便一直沉默的胤奚,在後頭皺眉。
謝逸夏淡笑兩聲,攏袖與褚嘯崖一同往外走。“人老了,酒腸淺了,只想在家中含飴弄孫,怕要辜負大司馬的意了。”
“二爺正值茂年,執掌西府也功勞卓著——陛下是太心急了。”褚嘯崖睨著他有意無意道,“謝二爺是儒將,尚能贏得‘風流刺史’的名,最難做的是吾輩,一生沙場上拼命,卻還要提防落個‘飛鳥盡,良弓藏’的下場。”
今夜皇帝當衆請謝逸夏卸甲歸京,雖沒明說卸他兵權,可不就是提防他擁兵自重麽?
褚嘯崖在暗示謝逸夏,保住基最好的方式,便是北府與西府聯合。屆時不說小小的金陵,便是整個南朝,褚謝兩家一家一半也吃得下了!
“昔年大司馬向朝廷請賜九錫,也有人說大司馬太心急了。”謝逸夏氣度雍容,“這這人哪知足常樂,莫貪不該想的,路才能行得穩。”
說話間兩撥人下了重階,迎面梅香撲鼻。
褚嘯崖卻偏要煞風景,冷森森挲著劍柄,“我這個人,急子,酒當杯就要飲盡,烈馬難馴定要降服,恐怕是等不及的。”
“那大司馬可得當心了。”
從雲龍門返回的謝瀾安穿過梅林,正聽到這一句,洋散地接口,“當心馬失前蹄。”
子上一領白狐裘逶迤及地,在漫園白梅的點綴下,渡染元夜清輝,恍若從琉璃冰雪中走來。
褚嘯崖目亮了亮。
他毫不生氣,住周的戾氣欣賞那張冰玉,哈哈笑道:“有小娘子關懷,褚某定當——”
謝策蹙眉,才開口。
“大司馬宮闈,面對朝中命,理應稱呼名。”胤奚眸如晦地說。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截斷褚嘯崖的話了,褚豹忍不住怒喝:“你又是什麽東西!”
“不是個東西。”在宮燈影裏的胤奚神莫辨,“不過是個贏過豹崽子的無能之輩——”
話音未落,一陣罡風照著他面門扇來。胤奚眼神一厲,擰腰錯開半步,褚嘯崖的虎掌已變招下墜,挾著剛烈去勢掏向他心口。
胤奚不願再退,搪手接,與對方臂膊接瞬間便知不好。
褚嘯崖不是外強中幹的褚豹,他的格呈現出碾的優勢,這記掏心爪勢大力沉,直接震得胤奚整條臂膀一麻!
胤奚當即卸勁,順著褚嘯崖的推力下腰後仰,背脊幾乎地,任褚嘯崖前探的猿臂自鼻尖上掠過。
胤奚出踹他膻中。
褚嘯崖另一手搶出將胤奚腳踝拍下去,借力站穩形,右手挑起屠鯢劍的提掛,掄轉橫于掌心前奔,向這找死的小子!胤奚倉促擡掌搪住劍鞘,褚嘯崖的沖勢後退,靴子在梅林徑道上犁出一道深痕。
謝瀾安呼吸一窒:“胤奚!”
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讓胤奚想起北府大營的火燧氣味。
電石火對上褚嘯崖沉斂而狠煞的雙眼,胤奚到在靈璧城中都沒有的砭骨寒意。
那是在瀝沙場上積澱出的威殺。
他後背撞上一棵梅樹,千百條梅枝被這巨力一震,滿樹梅花飄搖下落,兜頭落了胤奚滿頭滿襟。
謝瀾安擡步往前。謝逸夏攔著,罕見落了臉:“大司馬要同新科狀元計較嗎!”
“宮廷中,休得私鬥。”那邊殿前侍首領也聞聲而,火速帶人趕來。
飽含腥氣的屠鯢劍猶未出鞘,橫亙在二人之間。胤奚抵擋劍鞘的肘彎被得一寸寸曲折,他上挑的眸尾卻掛著縷邪冶的。
他看著褚嘯崖。
拔劍啊。
褚嘯崖想對他手,想必已經忍了整晚了,胤奚等他拔劍,也等了一個晚上了。
一旦在宮宴見,褚嘯崖欺文才書生的名聲就會傳遍江東,被天下讀書人所排斥。
他若真是個不在乎名聲的莽夫,這些年也不會執著于娶高門貴續弦。
他若還有再進一步的野心,就不能不顧慮擅長口誅筆伐的文士群。
“大司馬恕罪。”侍衛首領牟逵劍到得近前,看見地上的那條深痕,只覺目驚心。“卑職職責所在,還請大司馬罷手。”
當初庾氏靖國公在紫宸宮前宮變,此人便是保護皇帝那數的林軍中一人。牟逵一直激謝瀾安當年力挽狂瀾地阻止宮傾,保護聖上安然,他如今升了首領,也願報李投桃。
褚嘯崖目定在劍鞘後那雙桀驁不馴的眼睛上,未幾,收勢將劍掛回腰畔。
褚嘯崖沖胤奚點了點指。
他記下了。
大司馬帶著長子揚長而去,謝瀾安沖牟首領頷首,眉心就沒松開過,近前上一眼下一眼地觀胤奚:“怎麽樣?”
胤奚甩了甩胳膊,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道:“只拼武力,難殺。”
謝瀾安眉心輕跳,想問的是他有無傷,他竟一心在想反殺褚嘯崖。
胤奚黑的眉鬢濡了層汗,他了一下後背的挫傷,拂掉滿花瓣。卻接住一朵沾著夜的梅花,擡手,輕輕簪在謝瀾安的珠冠旁。
謝逸夏輕咳一聲。
胤奚平靜地收回手。
一行四人沒在此多談方才的風波,走出道。遠遠避在一丈開外,目睹了這場打鬥的引路公公這才膽戰心驚地跟隨上去。
公公雙手捧著一個紅綢托盤,裏頭是皇帝賚賜胤奚的玉璧金刀等。
將出掖門時,忽聽背後有人喚道:“謝中丞請留步。”
謝瀾安被褚嘯崖敗了興,問胤奚哪裏傷他又悶著不說,這會兒耐心早已告罄。
攏眉回過頭。
闌珊燈火中,楚清鳶外袍下麻如雪,襯得他越發清癯崖峻。
夜掩住了楚清鳶眼裏的複雜之。他沒看見方才發生在白梅林裏的事,只是清楚地知道,在這場波濤暗湧的宮宴落下帷幕後,他為求清白自保,便不該與牽纏多方的謝瀾安扯上關系。
在學裏時,楚清鳶的館長曾評價他:慎獨克己,持守端方。
可是今夜,他忍不住。
楚清鳶先向謝逸夏見禮,而後對謝瀾安然道:“我如今……有資格與中丞大人說句話了嗎?”
“這是何意啊?”謝瀾安冷擡眼梢,發冠下的一朵白隨之輕晃,“新授的黃門侍郎還沒捂熱,來我跟前顯耀?看來足下心堅韌,列祖列宗曝荒野的打擊對你來說,也不過爾爾。”
楚清鳶到一陣被直捅心窩的淋淋痛楚,卻暗仰角,不錯,就是這個擡眼。
二人曾在一個晴明午後,在紫荊花下對弈。
那個永遠冠整肅的謝瀾安,那日卻發松散,只以絳紅帶束住一半青。上的白襕領口,也微微松散,出纖細的脖頸。
幻境中,雌雄莫辨的玉人手指秀氣,領下的那枚結更如玉琢。
楚清鳶不覺著那結看住了,謝瀾安便是那般慵淡地睇他一眼,擡手拂棋盤。
珠玉繚的棋子落地聲,和宮檐懸掛的風鈴響恍惚重疊。
楚清鳶垂眸,凝著地上的墁金磚,看上頭他與謝瀾安挨在一起的影子。
他想,一定是前塵中他發現了對方扮男裝的,他們才鬧得不愉快。
他如今有些把握的猜測是:謝瀾安也知道這些前塵,所以才會對他含有莫名的敵意,以致從來不拿正眼看他,還拿一個下等出的挽郎來打他。
那聲在雪裏聽到的“你背叛我”,楚清鳶尚未想起對應的場景,他心深有種冥冥覺,也不願想起來。
左右不過他與他的“郎主”之間起了些矛盾,也許是他發現了的真實份,所以惹來子家的憤……又也許是前世謝瀾安不願出仕,而他又有上進救國之心,二人意見相佐,便産生些分歧……
一定是這樣。
不算不可解的死結。
這樣想著,暗夜中的楚清鳶忍不住向前一步,想將謝瀾安的臉看清。
驀地一道破空聲,“咄”,一枚什比著楚清鳶的咽過去。東西彈在楚清鳶側的石欄上,落地骨碌幾下,出清脆回響。
胤奚問:“說完了嗎?”
楚清鳶咽前寒豎立,方才他若行快一步,必然被那什打中了!
他怒然看向胤奚,他進宮還敢攜帶暗不?
謝瀾安神稍緩,朝楚清鳶後送他出宮的小公公輕點下。
小公公反應了一下,連忙蹲到石柱子下探手去找。沒多一會兒,到一枚五銖錢,不太確定地奉給謝中丞。
謝瀾安接錢在手,拇指輕輕向上一彈,待銅幣下落輕扣在手背上,轉邊走邊道:“你一個沒授的威比他還大呢。”
胤奚跟上去,悶悶說:“還給我。”
“還有私房錢哪?”
“……沒有了,以前聽人說留一枚錢母能生錢。”
二人就這樣旁若無人地走遠。
“郎君……”楚清鳶後的小公公,正是上回領他宮覲見的小韋子。察覺氣氛尷尬,小韋子搜腸刮肚地奉承,“郎君不日便可出宮闈,行走前,奴才在此提前恭賀郎君……”
楚清鳶盯著那兩道相諧并行的背影,頭痛裂。
出了宮門,星野愈發岑寂。
謝逸夏招呼瀾安:“含靈上我的車。”
來程時是謝逸夏父子一車,謝瀾安與百裏歸月、高稼一車。謝瀾安依言登上二叔的車架,胤奚了一眼,自覺去給後一輛馬車駕駛,被謝策拉住。
“狀元郎駕什麽車啊。”
謝策見胤奚一離開阿妹便不言不笑,轉念便知,胤奚心裏定然還在想父親舉薦他去荊州之事。
說實話,謝策當時聽父親那麽說,也頗意外。
待到褚嘯崖發難之後,謝策又覺得父親料事在先。
謝家大郎強將胤奚拽上車與自己同乘。
前面車中,謝逸夏拂平大袖的褶皺,在氤氳的壁燈下打量侄,說:“委屈了。”
“哪兒的話。”謝瀾安打個哈欠,指間翻著銅錢,“若非叔父忽出奇招,這擂臺我還沒和姓褚的打夠。”
“這是怪我了?一個,癡心妄想我家含靈,一個,直接把你的婚事歸為國事,”謝逸夏自嘲,“謝二經營西府二十載,在這些人眼裏,我倒像是死了。”
“叔父!”謝瀾安攏掌扣住銅錢,眼底倏生瀾霧。
是真見過二叔的死,聽不得這個字。
謝逸夏不以為意地看著謝瀾安,忽然笑了,認真地問:“含靈,你想再進一步嗎?”
生於簪纓之家,嫁與名望世族。生前富貴盡享,死後榮顯加身。旁人說起她,總感嘆一句:真真是好命!沒有人知道,她根本就不想要這樣的好命!重活一世,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嫁給那個權傾朝野的……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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