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沈稚晚間醒過來, 知道裴慎已經走了，心裏地擔心。

他在朝中樹敵頗多，如今手裏更是出了人命，他作為大理寺卿首當其沖, 且背後主謀付出幾條人命的代價, 定然沒想讓他好過。

詹正獻進來把脈, 便看到皺著眉頭半躺著，明顯憂思過甚, 他嘆口氣：“夫人今夜還想安睡嗎？”

床邊的羹湯熱兩遍了, 也沒有喝, 詹正獻道：“中午那碗薄粥你也是不願喝的，只是怕郎君擔心，所以裝出病好轉的樣子, 我說得對嗎？”

下午又吐了幾次, 喝下去的粥早就吐了，胃水都吐了出來, 晚膳也是食不下咽的。

沈稚抑制住心的哀凄, 出一苦的笑，“師父，我和他……我們是不是做錯了很多事？”

詹正獻知道裴慎的很多事, 哪一樁也不用細問了, 他如此, 與恨都很極端，在旁人看來也許非常殘酷，但詹正獻作為醫者, 當然會比常人更加冷靜地看待他的病癥。

“郎君的，其實是一種思維障礙。”

沈稚怔住, “思維障礙？”

詹正獻道：“郎君時經歷過的那些事，足可影響一生，最開始的那幾年，他一直都有類似妄想害的癥狀，假想出一個腹背敵的狀態，對于外人哪怕善意的舉，他也覺得別有目的，心的恐懼和抵慢慢轉化為暴的戾氣，長久以往，他對人對事便開始格外嚴苛，甚至趕盡殺絕，這其實是一種猙獰扭曲的病態，心裏住了一頭魔，頭疾實則也是這思維障礙引發出來的。”

沈稚聯想起昨夜他說的那些話，慢慢有些明白了，難怪提起玉川，他甚至能臆想到玉川可能是別人安的細。

垂下眼眸，低嘆道：“難怪他心狠，也因此得罪了那麽多人。他自己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但很難控制。”詹正獻道，“這與郎君大理寺卿的份也有關，這些年來接的都是殘酷腥的事，恰好他又偏嗜其中，從殺人流中獲得過快，積重難返，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沈稚問道：“可有辦法治？”

詹正獻嘆道：“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注]可郎君本非韜之人，沒辦法丟開權勢，如今又有了你，野心熾漲，貪求，即便在佛前，他也是靜不下來的，這輩子恐怕沒法解了。”

沈稚眼睫了，想到他在濯星閣寫的一幅字，“鳶飛戾天者，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注]，筆鋒銳利，揮斥方遒，字裏行間本就是難抑的，毫無半分退之心。

沈稚沉默了很久，“我能幫到他嗎？昨日我同他說了劉管家的事，讓他不要牽連無辜，他也應了我的，這算不算一種好轉呢？”

詹正獻知道裴慎的心極難扭轉，若同他剛，來日只會有無窮無盡的爭吵，沈稚又是良善之人，素日連只螞蟻都不舍得踩死，兩人的天差地別，天然在矛盾的對立面，可偏偏走到了一起。

他嘆口氣道：“這世上郎君若是還能聽一個人的話，恐怕也只有夫人了。郎君如能慢慢地轉變，夫人功德無量。”

但願可以吧。

只要不是天生的壞種，就一定能有挽救的餘地，不要什麽功德無量，只願為他贖盡以往的罪孽，既然是他的妻子，這輩子便不可能與他的名字割裂開來，救他，也是救那些在他手中無辜罪的人。

沈稚怔怔出了會神，“這病癥若是一直治不好，會怎麽樣？”

詹正獻沉默片刻，“慧極必傷，深不壽，他兩樣都占了。倘若還如眼下這般時時耗費心神，食寡眠，睜眼閉眼都是算計，只怕不是長壽之相。”

話音落下，沈稚心口仿佛被一柄鋒利的刀子攪進來，尖銳的疼痛令不過氣，淚水無意識地汩汩往下流。

詹正獻意識到自己多話了，現時還是要以靜養為主，便道：“夫人莫要多想了，先把自己的子養好，否則積憂疾，于你，于郎君來說，都不是好事。”

見眼眶還紅著，詹正獻試圖扯開話題：“我去看過玉川了，他傷得很重，但命是保住了，他的眼傷夫人理得很好，我會為他開張止痛的方子，傷口再堅持藥，輔以針灸，往後雨天氣便不會那麽難熬了。”

“勞煩師父了。”沈稚輕聲說道。

也知道，最多最多也只能做到這樣了，玉川的眼睛再也沒有複明的可能，這輩子都只能活在黑暗痛苦的世界裏。

詹正獻見神暗淡，揀些好聽的話同說道：“不過夫人歷練這兩回，膽子愈發的大了，又是皮，又是治傷，尋常的大夫還做不到這般，夫人進步很大。”

沈稚苦笑，“藥鋪還有‘但願世間人無病，何惜架上藥生塵’一說，若我的醫都是這麽練出來的，我寧可從一開始這些事都不要發生。”

詹正獻默了默，對一旁伺候的雲錦說道：“姑娘替我去煎藥房看著點藥吧，妙珠那丫頭這兩日魂不守舍的，我怕出岔子。”

雲錦趕忙應下，出去了。

詹正獻回過頭來，聲對沈稚道：“夫人後悔嗎？”

沈稚說不清，心裏很痛苦。

但不得不承認，沒辦法拋開他，若非時過得太難，他也不會變今天這樣，既痛恨他心狠、殘害無辜，可也心疼他的遭遇，想讓他一點點地變好，活得輕松一些。

他答應過的，要比活得久一些。

可要的，不是禍害千年的那種久，是肩上沒有擔子，腦中沒有算計，真正雲淡風輕地活得久一點。

也許會很難吧。

詹正獻看出的心思，也知道得很難，一事，誰又說得準呢？

前朝臣宋瑞，作惡多端，貪污巨萬，人人唾罵，可就是這樣一個恣睢之臣，一生卻只有一位發妻，夫妻甚篤，後來被先帝下令削職抄家，判了宋瑞死罪，他那發妻含笑跳進他的棺材，兩人相擁長眠地下。

反觀另一位清廉公正、人人稱頌的陳國老，一生卻娶了三位妻子，另有七名妾室。

在這件事上，宋瑞卻比陳國老強多了。

詹正獻與師徒一場，必然不希裴慎落得宋瑞的下場，更不希沈稚像那位宋夫人一般，為而生，為而死。

他笑道：“等夫人好起來，還要繼續跟我學習醫，老夫雖不敢自詡神醫，可也不舍這醫隨我埋于泉下如泥銷骨，來日刊印一事，老夫就全都給夫人了。”

“師父？”沈稚眨眨眼睛，坐起了，肩上仿佛又有了擔子，“等我好起來，一定好好跟師父學，刊印之事給我，也請師父放心。”

詹正獻見眼裏又有了，終于長舒一口氣。

只要還有事可做，還有目標沒有達，人便會有所牽掛，不會自暴自棄，就算來日裴慎讓失，自己也能靠著未竟之事支撐下去。

沈稚在床上躺了兩日，又去看玉川。

詹正獻這幾日每天給他煎藥，傷口又堅持上過藥，人已經好多了，盡管心理上的傷痛很難痊愈，但至上的痛苦減輕了許多，先前劉管家每日給他送飯，他都吃不下多，這兩日已經能用些熱粥，人在好轉，面上也開始有了氣。

沈稚說了些寬他的話，又道：“我同大哥哥說過了，等你好些，會放你回家，也會善待你的家人，這件事……是我們對不起你。”

見他緒又激起來，沈稚忙拍拍他的肩膀：“你先不要想那麽多，好好活著，總會有希，我也會想辦法補償你的。”

玉川攥了攥手掌，翕著：“我……不怪綰姑娘。”

沈稚也很想哭，但到底還是忍住了。

玉川想起什麽來，言又止，沈稚忙道：“有什麽話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會盡力幫你。”

玉川猶豫片刻道：“聽雪山莊先前有個丫鬟，因犯了事，跪斷了，還被毒啞了嗓子，被這裏的管事擡了出去，不知綰姑娘可認得？”

沈稚剛想說不知道，一擡頭看到劉管家飄忽的眼神，立即意識到什麽，擰了眉頭：“玉川說的那人是誰？”

劉管家只敢模糊道：“是先前一個犯了事的丫頭。”

沈稚冷聲問道：“犯了什麽事，要跪斷兩條，還將人毒啞？”

劉管家哪敢告訴實話，只能道：“那是對的罰，夫人莫要多問了。”

沈稚本不信他的話，又去看雲錦，沒想到雲錦竟也避開了的目。

沈稚固執地問道：“你也知道？玉川說的到底是誰，雲錦你告訴我。”

雲錦躬著腰，把頭垂了下來。

看到這裏，沈稚臉有些發白，心裏已經有種不好的預，卻沒敢往那個方向去想。

劉順家的守在門口，默默侍立在那裏，沈稚沖上去抓住手臂，厲聲問道：“姑姑也知道是誰？”

劉順家的也不敢說，自家男人才被罰了長跪，若再罰一次，真能送了命去。

沈稚的子搖搖墜，寒聲一笑：“合著山莊上上下下都知道，就瞞著我一個人？”

滿屋子的人屏息凝神，不敢擡頭。

沈稚怒道：“事已至此，我早晚都會知道！你們還打算瞞我多久，還是想讓我親自去問你們郎君？”

走到雲錦面前，忍住嚨的音：“他說的……是沁芳嗎？”

雲錦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低泣。

這便是了。

整個山莊與有過集的丫鬟不多，沁芳恰好又是被“打發”出去的，哪怕當初不慎落水，本不關沁芳的事，可裴慎眼中非黑即白，將所有的錯歸在上，甚至重重責罰了。

沈稚至今仍不知道是被如何罰的，裴慎說得很模糊，可是以能想到的最嚴重的後果，就是將人責打一頓發賣出去，難道……竟還遠遠不止于此嗎？

沒有人敢對說實話，恐怕也是害怕裴慎責罰吧，一道多的罪名說不定就能讓他們丟了命，誰又敢在面前說實話呢？

沈稚強抑著心中的痛楚惶遽，手指攥，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卻支撐不住，沿著床畔緩緩地蹲下來，“玉川，你見過嗎？”

玉川點點頭，說道：“先前二公子命我打探綰姑娘的消息，我在山莊外蹲守了幾日，便看到莊的管事拖著那姑娘出來，將人送到了一間破廟……”

“破廟？”沈稚驀地想到先前去蔚州一座佛寺，給裴慎的香囊開，回來時偶然在路邊土地廟看到過一道悉的影，當時就覺得有些像沁芳，難不就是麽。

“是蔚州的土地廟嗎？”

玉川思索了許久，忽然想起來，說是，“我將安置在一小宅院，是我在蔚州落腳的地方，的確在一座土地廟旁……因我一直在外辦事，未必每日都能回去，雖然給準備了充足的水和食，但總有吃完的一天，我同開玩笑說，如若我回不去，隔壁就是土地廟，每日都有新鮮的貢品，實在得不行了，可以去吃，土地公不會怪罪的……我最後一次見，還是暑夏，如今已是深秋了。”

他的面慢慢黯淡下去，嗓音也變得異常苦：“的嗓子是被毒啞的，我給找過大夫，都說很難治愈，我在時還能照顧一點，如今離了我，能活著都已經很難了。我想求綰姑娘，不管犯了多大的錯，能不能饒一命……”

沈稚淚流滿面，哽咽道：“玉川，我去找人，我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