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9章 第 99 章
茫茫夜, 群山綿延,裴慎策馬狂奔往回趕。
腦海中一片空白,甚至連眼前都是茫茫一片雪,他看不清前路, 只餘獵獵風聲在耳邊呼嘯嘶吼。
幾個時辰未歇, 到天虞山時東方既白, 攥韁繩的手掌遍布勒痕,跡都已幹涸。
裴慎在下馬的一瞬像是失去所有的力氣, 形踉蹌, 膝蓋跪在崎嶇尖銳的山石上, 勉力才能起。
前去搜救的暗衛回來了兩批,見他來,立刻上前稟報昨日的況。
“夫人說想來天虞山賞梅, 屬下們遵從主子的吩咐, 遠遠在暗中保護,後來夫人又說要去山頂看雪景, 屬下們也是遠遠地跟著, 馬車原本停在山路上,說夫人停下來賞雪,只是馬匹不知為何忽然驚, 長嘶一聲, 那馬車竟直接沖下了山崖。”
“屬下們隔得遠, 就算飛上前……也已經晚了。”
“崖底是湍流,石頭上有跡,目前只找到了馬車的殘骸, 還有……”
裴慎冷的眸掃過那護衛手中的一塊碎布,還有半只破裂的累鑲綠松石的耳墜。
他認得出, 那是時常穿的那件雪青襖上的布料,耳墜也是最喜的一對。
他將那半只耳墜攥在手中,金鈎剜進皮,鮮淋漓,痛意讓他慢慢恢複了一些理智。
昨日與沈稚同行的雲錦很快被押上來。
面慘白如紙,不敢直視男人雲布的臉,牙關哆哆嗦嗦直打:“夫人說要停下來看雪,見車炕桌上還有剩餘的點心,就讓奴婢拿去給護衛們分,奴婢才一走,馬車就突然失控……”
先前在棲雁山遇險時,本是那皎雪驄失控,鬧得山頂人仰馬翻,沈稚不得不上前控馬,當時霍易能將救下來,是因為從那馬在林中失控開始,霍易的目就一直暗中追隨沈稚,生怕出個三長兩短,在人墜崖的瞬間立刻縱上前,利用山壁老松抵擋的這一瞬,才能踩著石坡飛快將人救回。
可今日境不同。
馬車失控,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滾落山崖不過是眨眼的事,就算輕功再好的暗衛,也沒辦法救下馬車的人。
“夫人一整日心都還算不錯,讓奴婢去分點心時,看上去也無任何異常,只是奴婢實在沒想到,夫人竟然,竟然……”
崖邊寒風刺骨,上的每一寸都像在刀刃上刮過。
裴慎闔上眼睛,攥的手掌發出骨節錯位的聲響。
良久之後,他抑著聲息道:“活要見人,死要見。”
搜救的另外兩隊人馬很快也回來了。
“崖下沒有發現夫人的,屬下已命人繼續往中下游打撈。”
另一人將手中帶的金簪呈上來,“是馬,那馬匹的後的確有金簪刺傷的痕跡。屬下猜測,夫人便是用這簪子刺向馬,這才導致馬匹失控翻車墜崖。”
幾乎複刻了當日在棲雁山的場景,可裴慎還是不相信這一切。
“把聽雪山莊所有人都押到這裏來。”
他的語氣非常平靜,可在獵獵寒風中響起,卻低沉得好似來自地獄的聲音,引得衆人背脊發寒,冷汗頻出。
很快,聽雪山莊上上下下幾十號人都被押送了過來,幾十人被繩索縛住手腳,在崖邊跪一排,往後就是萬丈懸崖,甚至哪怕抖的幅度稍大一些,都有可能直接滾下去,碎骨。
衆人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全都嚇得魂飛魄散,面無人。
裴慎著這群人,眼底掩藏不住的冰冷殺意。
依照他的規矩,審問前都該十八般酷刑番來一遍,再的骨頭也招了。
可他今日已經沒有這樣的耐心,“我只一句,說實話,到底在哪。”
“如有半句虛言,”他握手掌,後槽牙幾乎咬碎,但語氣依然平靜得猶如低喃,“我會讓你們死無葬之地。”
衆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一時間求饒聲哭喊聲此起彼伏。
其實沈稚這段時日大多都在洗月齋養傷,偶爾才會出門,底下許多人連的面都沒有見過幾次,便是洗月齋幾個使丫鬟,也從未近伺候過,昨日更不曾隨行,哪裏知曉其中。
裴慎冷冷掃過這些人,視線最後定格在面慘白的妙珠上,他一步步走過去,手中長劍在石壁上拖出一長道駭人的尾音。
最後那把劍架在了妙珠脖頸,“你知道什麽?說。”
妙珠嚇得渾發抖,眼淚往下直流:“我……前天晚上,看到夫人在寫書,夫人說有些話想對您說,怕不清醒的時候忘記……”
裴慎握劍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劍刃劃開脖頸的皮,留下一道殷紅醒目的跡。
許久之後,他聽到自己嘶啞的嗓音:“書……在哪?”
妙珠牙關打戰:“在、在梳妝臺左側第三個屜。”
沈稚留下的那封書很快被送到裴慎手裏。
裴慎手裏著那封信,指尖微微泛白,沉默了許久,才緩緩打開。
簪花小楷,筆鋒卻顯出幾分不倫不類的淩厲,大概是臨摹他筆跡臨摹了太多次,潛移默化地到些影響,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的確是的筆跡。
裴慎極力抑著抖的手掌,開始看書的容。
“我總覺得自己要死了,其實你也是知道的,對吧?
這段時日經歷了太多,像山一樣得我不過氣來。可我偶爾還會想起從前快樂的日子,第一回為你下廚,第一回喚你夫君,與你在甜水鎮觀燈許願,在保定賞雪,在濯星閣頂看月亮,在通州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不覺,原來我們也有過那麽多好的回憶,曾經有無數個時刻,我都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可是我就要死了。從前我最怕疼,最怕死,如今看來,似乎也沒那麽可怕,對我來說,更是解。
這世上每日要死多人,大概都是有定數的。其實在棲雁山那日,閻王爺已經差人來取我命了,可你偏偏救了我。本該死的人活了下來,勢必就要有人替我去死,也許是居安,也許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
所以,一切就到這裏結束吧。
我若死了,與任何人都無關。聽雪山莊所有人,每一個都待我極好,你莫要為我牽連無辜。
我也沒什麽能夠威脅到你的,這樣吧,倘若你再為我的死制造更多殺戮,我將永世背負你的罪孽,下阿鼻地獄,永回之苦。我若在泉下看到你因我濫殺的一人,你我生生世世,碧落黃泉,都將永不複相見,我的魂魄也再不會你夢中。我知道你不信這些,可我信。
我爹爹的事,還請你看在這一年多的分上多費心。他一生志潔行芳,絕無通敵賣國的可能。我知道法不徇,只懇求你平心持正,明辨是非,秉公理,還他一個清白。
裴慎,到此為止吧,無需為我傷心,也莫要過分執著,我只是去我早該去的地方。
從前墜崖未隕,如今不過是重新經歷一次本該屬于我的死亡,我不害怕。
前印記已除,忘川之水忘前世今生,往後不論在何轉世,我應該都不會再記得你了,如此很好。
千言萬語書不盡。裴行言,願你做個好,戮力上國,流惠下民。來日長歌有和,獨行有燈,長命百歲,子孫滿堂。”
裴慎看到這裏,忽然笑了。
笑得渾都在發抖。
他攥著手中的書,指節泛白,殷紅的鮮從指滲出,亦將書信染紅大片。
那些姍姍來遲的痛楚終于在此時兜頭覆下,他渾抑制不住地痙攣,只能任由刀刃一寸寸剖開他的心髒,侵吞他的理智,猶如淩遲般的痛楚在五髒六腑肆意蔓延,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將他整個人吞噬,連嚨都沁出了腥氣。
半晌,他低哂一聲,目對著一個虛空的方向,漆黑的眼眸醞釀著摧毀一切的風暴。
“我說過,但凡你了離開的心思,一定會有人付出代價!你以為這麽威脅我,我便不置他們了?沈稚,你若再不出來,你在乎的這些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你要墜崖求死是吧,我讓他們所有人都下去陪你!”
他的聲音不大,卻十足的威懾和冷酷,足以令所有人聽清。
崖邊在一瞬的冷凝之後,立刻響起了震天的哭嚎,所有人都籠罩在死亡的影之下。
裴慎看向崖邊第一個跪著的人,是洗月齋外院的灑掃丫頭,他眼底沒有毫人的,淡淡一指:“就從開始,推下去。”
那丫鬟當即嚇得渾發抖,跪在地上哭得喊破了音:“郎君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桓征臉發白,遲疑地看著他,“主子……”
裴慎冷喝:“推下去!”
那丫鬟幾乎已經懸空,連舌頭都捋不直,口中還在不住地哭喊求饒:“郎君饒了我吧!夫人平日最是仁慈心善,一定不願看到您這樣,郎君!您想想夫人吧!您想想夫人吧郎君!”
裴慎聽著這些話,冰冷的面沒有分毫波。
都已經這樣了,這丫鬟已經快要死了!從這裏掉下去,立刻就是碎骨!他都已經到這個份上,那個人竟然還沒有出現!
也許當真不會再出現了吧。
裴慎深深地閉上眼睛。
腦海中反反複複回著書中的那幾句——
我會下阿鼻地獄,永回之苦。
生生世世,碧落黃泉,永不複相見。
我的魂魄也再不會你夢中。
他最的人,用最鋒利的匕首,在他心口一筆一劃剜下這些殘酷的字眼,直剜得他鮮淋漓,痛骨髓。
生生世世,連夢中都不願相見,就這麽恨,這麽怨嗎!
寫這封書的時候,考慮過他的嗎?
他們之間有過這麽多好的回憶,竟無半分留,就這麽拋下他去了……
那丫鬟還在崖邊拼命地掙紮,一雙腳被沙石磨得模糊,哭聲嘶啞,猶在不停地哀嚎求饒。
裴慎沉默了很久,忽然疲憊地擡起手,指尖微,“……放了吧。”
他終究還是敗給了這幾句威脅。
生生世世,不複相見。
他的綰綰,好狠的心啊。
腔鈍鈍悶痛,宛如重錘一遍遍地敲打在那最的地方,直至模糊。
他向空的崖底,漆黑的眼眸有一瞬間的空和茫然,鮮從角溢出,順著下頜緩緩滴落,裴慎只渾氣力被幹,軀再也支撐不住,直直地倒了下去。
耳邊風聲、哭聲、呼喊聲作一團,可他似乎都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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