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裴慎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

夢裏只有黑暗無盡的冰冷長河, 寒風刺骨，空曠寂寞，他一人踽踽獨行，看不到半點溫暖的源。

那夢裏也沒有。

睜開眼睛, 耳邊響起桓征急促的聲音, 詹正獻很快過來替他把脈。

裴慎遍布的眼眸定定看著他, 良久啓：“的癔癥，當真已經到如此地步了？”

詹正獻長嘆一聲, “心病難醫, 心重創, 神思錯，終日郁郁寡歡，死對來說, 反而是種解。”

裴慎嗓音沙啞：“連你都這麽說。”

詹正獻道：“我雖有一醫, 卻也只能治病不治心，如郎君的心疾, 我亦無法治, 夫人的癔癥也是如此。”

裴慎盯著他，目忽然淩厲起來，“不也是你的徒弟嗎？怎見你無半分悲傷？”

詹正獻轉將銀針收回針囊, 握的拳頭有冷汗滲出, “老夫一生見過多生死, 在我面前撒手人寰的亦有不，倘若人人都要悲傷，老夫早就郁郁而終了。”

裴慎這才緩緩闔上雙目, 髒腑的疼痛牽頭疾發作，顱每一寸神經都無時無刻不在承撕裂的痛楚。

這幾日他幾乎是在鑽心徹骨的痛苦中度過。

指尖挲到手掌包紮的紗布, 他猛然擡頭，看到那半截耳墜被擱在床邊案桌上，猶蘸著跡。

詹正獻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想起他在昏迷之中就死死握著那枚耳墜，金鈎嵌進皮，深可見骨，竟然如何都不肯松手，最後還是他用銀針刺進位，他松了手。

他嘆口氣，“斯人已逝，生者節哀。郎君也要顧念自己的，先前廷杖落的傷還未痊愈，如今再添心病，郎君這副……也該好好保重了。”

裴慎沉沉閉上眼睛，角牽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晚間霍易前來回稟，說沈稚的還未打撈到，“夫人只怕……兇多吉了。”

其實不用猜測，他們這些人也心知肚明，從那麽高的山崖墜下，連堅固的青檀木馬車都被摔得碎，何況是-凡胎的人。

先前在棲雁山，實則也是九死一生，更何況這次是夫人自己存了死志，避開他們所有人，駕著馬車直沖懸崖。

霍易將這幾日從崖下搜尋的所有什盡數呈上來，一條勾在崖下樹枝上的發帶，玉簪碎裂的一角，還有一張染的繡帕。

每一樣都是的東西。

每一樣都如刀刃在他心口一遍遍地淩遲。

可他依舊不相信就這麽死了。

“崖下……繼續找，永定河也給我繼續打撈，沈府那邊加派人手盯著，還有……裴識和裴朗邊，也派人繼續跟。這幾日出京之人當中，務必切留意可疑人等……”

天大地大，總有的去。

即便當真是死了，那也該回到他的邊來，將來與他葬在一。

他們夫妻，生同衾，死同。

……

道上，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轆轆南下，已至河北地界。

“真不跟我去河南？”裴識給倒了杯茶。

沈稚手裏抱著暖爐，搖搖頭，“他是個極為謹慎多疑的人，大概不會輕易相信我就這麽死了，我心裏還是沒底，跟你去河南太惹眼了，何況明年開春你便要回京，我總不能再跟你回京……”

裴識道：“你放心，他不是活要見人，死要見麽？過幾日，我再找一同你形相似的，泡爛後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到時他不信也得信了。”

沈稚點點頭，“多謝二哥哥，我的事你費心了。”

這趟能詐死逃出來很不容易，選擇崖下是湍流的天虞山，趁裴慎回京時上山，調開雲錦，短暫引開那些暗衛的注意，在馬車失控前悄悄帶離開，僞裝普通游人下山，提前在崖下制造墜崖亡的證據……每一步都不能踏錯。

這幾日回想當時的一幕幕，沈稚仍覺提心吊膽，生怕哪一步出了岔子，惹他懷疑。

好在裴識如今是一方知縣，僞造份的路引可以讓去大晉任何的地方。裴識自己也是瞞份京的，所以隨攜帶的也是找人僞造的路引。

直至出了京城，才慢慢地放下心來。

他們竟然就這麽逃出了盛京。

裴識道：“綰綰，你願意讓我幫你，其實我很高興。今後有什麽打算嗎，想去哪裏？”

沈稚心裏有種茫然的愉悅，其實也沒想好去哪裏，但無論去哪裏都比先前好太多太多，“我想沿著這條路一直南下，一直走到……想安頓下來為止。”

裴識挑眉笑道：“連二哥哥也不能說？”

“自然不是，”沈稚道，“待安頓下來，我一定暗中與你通信。也只有連我們自己都不知要去哪裏，才不會被任何人找到。”

裴識點點頭，笑贊：“長進不。”

沈稚杏眼彎起，邊笑意緩緩漾開，猶如暖下初的花骨朵，正在緩慢地綻放生機。

裴識默默注視了一會，在察覺的眼神看過來時，岔開了話題：“聽說你還學會燒瓷了？”

沈稚微微愕然地看著他，“二哥哥是如何知曉？”

裴識從車暗格中取出一只錦盒，打開來，沈稚才看到是自己當初送給紀夫人的那套茶，眼前微微一亮，“‘蜂蝶不知春已去，又銜花瓣到蘭房’，這套茶怎麽到了二哥哥的手裏？”

裴識嘆口氣，“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夠找到你？”

大概是上天憐他不易，為他開了扇窗，只是他一開始魯莽無知，害了玉川的眼睛，但好在，兜兜轉轉還是找到了。

沈稚看到杯底的“綰”字，恍然大悟，口中喃喃道：“可見不能在任何人任何什上留下名字，否則總有一日要被人瞧見……”

裴識仿佛沒有聽清：“什麽？”

沈稚下意識地按了按前的傷口，搖搖頭：“沒什麽。”

總不能告訴二哥哥，自己的口曾經印有裴慎的名字，如今還被劃去了。

這道傷口才結痂不久，還有些作痛。

當日手時，最先想的是既然要離開，那便不要帶走任何與裴慎有關的東西，這個印記既讓心中不喜，也不能被任何人看到，尤其是將來不能給阿娘看到。

若有一日當真死了，天上地下那些熱撮合姻緣的老神仙也千萬別因這印，讓與裴慎生生世世糾纏不清，那真就……太可怕了。

裴識垂眸看著手中的茶，忽然開口道：“你這一年多，是如何過來的？”

話音落下，兩人都微微怔了一下。

裴識溫聲道：“不想說，我們就不提了。”

沈稚抿抿，垂下眼瞼，緩緩說道：“沒什麽不能說的，他公務繁忙，其實來得不多。他不在的時候，我便是讀讀書寫寫字，偶爾能去山下逛逛，也能去相鄰的蔚州走一走。如你所見，燒瓷學了一點皮，如今又在看醫書，算得上無所事事吧。”

裴識其實還想知道，他不在的時候是如此，那麽他在的時候呢？

但話到邊還是沒有問出口。

妙珠與先前偃師的紀氏已經告訴過他，他們是一對羨煞旁人的恩夫妻。

恩，是什麽樣子？

記憶中他倒是沒怎麽見過格外恩的夫妻，京中世家大族之間的聯姻，幾乎都是父母之命妁之言，能做到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就算是夫妻典範了，但并不會輕易用到“恩”這個詞。

那時與大哥之間的“恩”，大概就是，那麽審慎小心的一個人，甘冒風險帶去外阜踏雪賞花，因看上一兩件茶，便能一擲千金為買下一座樓，能隨意褪下一只幾千兩的翡翠鐲子，只為救路邊被欺辱的年……

那時的，是否滿心滿眼只有大哥一人？用妻子看丈夫的眼神，滿含意地著他。

怎麽會不喜歡呢？墜崖蘇醒，失去記憶，邊只有這樣一個人，俊無儔，沉穩，待又是無微不至的好，世上哪個子會不心呢？

大哥這樣的人，如若一個人，必然會付出全部，大概也正因如此，這種才會讓畏懼、窒息，想要逃離吧。

裴識心中苦笑，當然不會將這些緒帶到面前，語氣依舊溫和：“你父親那邊，我已經去信，想必他不日便能知曉有人在暗中假借他的名義與北涼人通信。”

沈稚攥了攥手裏的帕子，嘆口氣道：“希爹爹無事。”

裴識讓放心，他頓了頓，又道：“眼下其實我最擔心你。你的事，我還未告知令尊令堂。”

“先等我安頓下來吧……”沈稚以手支頤，“其實我，還沒想好如何同爹娘說這件事。現在不說也好，他一直派人盯著沈府，若是爹娘知道我還活著，必然會出端倪，還是謹慎些為好。”

裴識頷首，看的目溫而專注。

沈稚被他瞧得有些拘謹，面頰暈出一點薄紅，“二哥哥……你在看什麽？”

裴識道：“總覺得你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沈稚抿抿，“哪裏不一樣？瘦了？”先前見面時他就這麽說。

裴識邊噙笑，眼底泛起，“應該是長大了。從前在閨閣之中，你只需保持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盡旁人遞來的意即可，因為你無論做甚，都會有人來兜底。如今是不一樣了，懂得三思而後行，也更認真，更穩妥，更堅韌了許多。”

說完不想到，這是大哥潛移默化中給帶來的影響嗎？

沈稚挑眉一笑，“我何德何能，能得當朝探花如此盛贊？”

裴識眉眼彎起，道：“這句倒有些像我從前認識的綰綰了。”

傍晚上燈時分，馬車來到河北一小鎮落腳。

沈稚聽到街上的嘈雜聲，正疑，客棧掌櫃解釋道：“今日是小年，街上有廟會，熱鬧得很！郎君可以帶你家夫人去逛逛。”

沈稚聽到這句登時局促起來，忙解釋道：“店家誤會了，這是我家阿兄。”

店掌櫃聽了忙抱拳拱手，“抱歉抱歉。”

裴識眸中閃過一微不可查的失落，薄抿起淺淺的弧度，“無妨。”

又轉頭看，道：“我記得你從前最喜熱鬧，總是往人多的地方鑽，一會用過晚膳，帶你出去逛逛？”

沈稚點點頭，眼裏抑制不住的歡喜。

年關將至，天寒地凍，卻也毫沒有影響小鎮百姓對新年的憧憬。

站在街邊滿眼去，燈火如晝，行人如織，街道兩旁商鋪林立，吆喝聲、唱笑聲不絕于耳，臘臘魚掛滿了大大小小的食肆，燈籠剪紙的鋪子更是生意紅火，孩追逐嬉鬧著在大街小巷竄。

沈稚深深地吸一口氣，連日趕路的疲乏就在這街頭巷尾的歡聲笑語中慢慢地散去了。

不會在每個地方停留太久，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可心裏知道，正在離那個讓痛苦的人越來越遠，迎接的是嶄新又自由的明天。

兩人都戴著帷帽，逛了將近一個時辰，沈稚竟然也沒覺得累。

裴識還記得喜吃隆福寺下的金沙黃，鎮子上沒有，但有差不多的口味，沈稚也不挑，桐油紙包著各式各樣的點心，都是鎮子上生意最好、排隊最多的招牌，滿足地拿在手裏慢慢吃。

只是這些點心似乎都有些油大，聞著那油味兒，心下竟然泛起一惡心。

了口氣，將點心拿遠了些。

裴識也發現了的不對，忙問：“怎麽了？”

沈稚搖搖頭，“無事，先前我一直食不振，想來是今日吃得太多的緣故，胃裏有些難，還是得循序漸進著來。”

裴識面憂，“我聽玉川說，你子一直不好，天這麽冷，南下還要渡河，你的能得住嗎？不若隨我去河南，我請大夫給你調理一段時日。”

沈稚笑道：“你怎麽也這般絮叨？我年紀輕輕的，能有多大事啊，只要離了那，我心舒暢得很，就算也有點病也很快就好了，二哥哥你盡管放心。”

裴識無奈，只好點頭。

心中既不願，他也不會相。

只是腦海中卻停留在話中那個“也”字。

還有誰也對這般絮叨過，難道是大哥麽？

大哥向來沉默寡言，他還從未見過他對誰絮叨過什麽。

沈稚又到街邊買了半斤酸果脯，吃了幾枚，總算將那惡心勁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