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

竹苓嚇得臉發白, 趕忙拿帕子替沈稚了：“姑娘……”

沈稚搖搖頭，待那難勁兒過去，緩緩起，回到桌邊喝了口茶。

荒山野嶺一時尋不到可靠的大夫, 走鏢之人只隨帶些跌打損傷的藥, 若是突發急病, 只能到臨近的縣城再找大夫醫治。

竹苓想到什麽，趕忙道：“姑娘自己不是會些醫嗎？可知曉這是怎麽了？”

沈稚雖然通讀過詹正獻的醫書, 知道脈象的種類, 詹正獻也給講過大概, 但只限于紙上談兵，脈象如何，還沒過。

迎著衆人關切的目, 只能不好意思地致歉：“可能是舟車勞頓, 水土不服，無甚大礙, 喝過熱茶已經好多了。”

宋娘子是過親的婦人了, 見這般，立刻想到了一種可能。

先將人扶回房，才悄聲問道：“姑娘不會是懷上了吧？”

沈稚心裏咯噔一聲, 手指下意識地攥。

懷孕？

應該不會, 與裴慎同房那麽多次都沒有懷上, 怎麽恰好最近就中了呢？

宋娘子見一臉茫然，又問：“姑娘多久沒來月事了？”

沈稚想了想，似乎也有兩三個月了。

只是從落水之後就不太好, 癸水就沒準時來過，去年兩人甚篤的時候, 肚子就一直沒有靜，今年落水之後，便幾乎沒往那方面想了。

宋娘子考慮片刻道：“等明日到縣城，我帶姑娘找個大夫瞧瞧。公子既然讓我們護送姑娘，我們便要保障姑娘的安全，待替姑娘尋過大夫，診出病癥，再重新規劃路線。”

沈稚心裏也有些不安，朝宋娘子點點頭，“勞煩了。”

次日一早，鏢師們在樓下用早飯，準備出發去縣城。

沈稚心中忐忑，一夜輾轉反側，今晨頂著張蒼白的小臉，下樓對宋娘子說道：“我今日已經好多了，要不……還是繼續趕路吧。”

才說完，嗅到桌上那碟醬菜味兒，胃裏當即翻江倒海，那惡心又從嚨口竄上來，一早用的兩塊點心也吐得幹幹淨淨。

宋娘子忙給拍背，“姑娘還是去看看吧，這樣下去恐怕不能行遠路啊。”

沈稚只好應下。

一行人來到縣城。

因裴識出手大方，沈稚一路的吃穿用度也都是最好，鏢局大當家直接出發來到當地最有名的醫館。

大夫過脈象，又觀臉，斟酌片刻道：“指下圓，往來流利，是喜脈，姑娘已經懷孕兩個月了。”

衆人面面相覷。

沈稚腦中霎時一片空白，一顆高懸的心直接跌落谷底。

攥了攥手指，喃喃道：“會不會……診錯了？先前替我診治的大夫沒有說過這個。”

大夫被人質疑專業，白一眼，了把胡子道：“老夫行醫四十年，診錯的次數屈指可數。先前診不出來，一是月份太小，二是姑娘多病纏，脈象紊。如今月份大了，脈象已然清晰，自然容易診出。”

之後又說了些脈弱細無力、氣兩虛、胎像不穩之類的話，可沈稚仿佛都聽不見了，腦海中反反複複都是“喜脈”二字。

竟然有了裴慎的孩子。

明明已經破釜沉舟地離開了，留了書，死得幹幹淨淨，再不想與他有任何牽扯，老天爺這又是何意？竟然讓在這時候有了他的孩子。

這個消息石破天驚，像晴天霹靂當頭一擊，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也下意識地發，心久久不能平靜。

裴識給的長隨秦都請大夫開了安胎藥，一行人先找了家客棧落腳。

宋娘子來詢問的意見：“姑娘還要繼續南下嗎？長途跋涉，舟車勞頓，你的子撐不住的。趁咱們還沒有出來多久，你看是返程回，還是就近找地方安頓下來？”

秦都也道：“姑娘，咱們要不回去吧？你如今子重，回偃師，我們公子還能照顧你。”

沈稚心如麻，沉默地搖搖頭，“不能回去……”

回去一切都完了。

二哥哥不能護一輩子，如今有了孩子，裴慎更不會放過。

只想走得越遠越好，去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

秦都知曉的份，猶豫片刻，狠下心說道：“姑娘是打算留下這個孩子的，對嗎？”

沈稚微微詫異地看著他，思緒還有些混，“什麽？”

秦都嘆口氣道：“這個孩子……也許會拖累姑娘一輩子的。”

這世道，子未婚先有子，再想談婚論嫁就難了，這個孩子要跟一輩子，又是與最想逃離的那人藕斷連的産，是永遠無法摘除的切聯結。

沈稚緩緩上自己的小腹，那裏微微有墜脹的覺，好像有顆小小的種子在裏面生發芽，的眼神也從迷茫慢慢變得堅定，“這是我的孩子，我會好好把他養大。”

無論將來如何，也不可能為了一己私，傷害自己的孩子。

慢慢地握手掌，嗓音還有些沙啞：“我們繼續南下，可以慢些走，但一定不能再回去了。”

衆人見已經做好決定，便不再勉強，在當地休整了半個月，待沈稚的孕吐反應沒有那麽強烈了，再緩緩行車南下。

盛京。

皇帝因馬上驚，聖躬不豫，決定今年留在西山行宮過冬。

骨龍驚一案的真相也慢慢水落石出。

起初因馬監太監慶喜聲稱是三皇子高岑在背後指使他，給皇帝馬喂了五石散，致使骨龍過于活躍，引得皇帝馬上驚，甚至刑部給事中還在三皇子住搜到了用剩的五石散。人證證俱全，三皇子本已抵賴不得。

大晉嚴令止五石散，但民間不乏有人私自配置。裴慎從包裹五石散的桐油紙手，查到了京中私自研制和藏匿這類五石散的頤元堂，重刑之下問出了近期購買五石散之人的名單，再對慶喜嚴刑拷問，最後鎖定了背後真正的主謀，原來是五皇子的母舅，山西按察使藺卓。

五皇子自弱多病，從未被皇帝納儲君人選，但這并不代表五皇子母家沒有實力。相反，藺卓手中還有兵權。

原本四皇子背後的劉家如日中天，其母又是貴妃，四皇子本是儲君的不二人選，藺卓便也不做打算。

可眼下劉家日漸衰落，劉植降為侍郎，四皇子與劉貴妃也漸失聖心，反倒是一直默默無聞的三皇子嶄頭角。

連毫無背景的三皇子都能有上位，他外甥五皇子為何不能爭上一爭？因而便有了這一出。

藺卓意圖謀反，嫁禍皇子，最終判定死罪，五皇子因不知，只與其母藺妃被貶為庶人。

此案對三皇子與順妃來說又是虛驚一場，皇帝雖然給足了賞賜和事後，可順妃心中仍然後怕不已，夜夜驚夢，不能安睡。

桓征也愈發不理解自家主子的做法，“您若不願扶植三皇子，這回大可隔岸觀火，四皇子那邊已有隨時扳倒劉家的證據，五皇子弱，幾無可能登位，便只剩六皇子與七皇子了，您又何苦費盡心力替三皇子雪冤？”

裴慎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其實當日順妃來求，他已經沒想管這對沒用的母子了。

也許是午夜夢回時，有人輕輕在他耳邊說的那句“願你做個好”了他某神經，讓他忽然覺得，順妃母子也不是非死不可。

只是經此一事，順妃實在怕極了殘酷的儲位之爭。

對三皇子道：“是母妃沒有背景拖累了你，你我如今四面楚歌，我不犯人，人也犯我，今日是五皇子，明日又不知是誰，倒不如快快活活做個閑散王爺，也比如今危機四伏朝不保夕的日子好上太多。”

三皇子心中還有不甘，可聽說母親在裴慎面前吃了閉門羹，曾經對儲位的執著也慢慢地放下了。

他雖有些才幹，但也并非出類拔萃，便是當時讓父皇對他另眼相看的治水之策也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唯一能指的裴慎態度又若即若離，這點讓他也很沒有安全，此次囚于宮又讓他吃盡苦頭。

三皇子嘆口氣，最終聽從了順妃的話，對那個位置不再癡心妄想。

待回到宮中，順妃便自請陪三皇子就藩。

皇帝對這對母子十分虧欠，屢次三番冤枉他二人，也讓皇帝在順妃面前十分沒臉。皇帝權衡再三，只好答應了就藩的請求，封三皇子為楚王，與順妃、孫修敬一同前往封地武昌。

直到正月底，這一風波才慢慢平息。

二月初，裴慎派出去的手下終于有了消息，前來回稟。

“永定河中撈出一，經確認裳和形，應該是崖下落水的夫人。”

當時裴慎正在大理寺衙門整理卷宗，聽到消息，整個人忽然安靜下來。

仿佛被巨大的無力吞噬，令他連抓握手中的狼毫都沒有力氣。

從前都是他對別人施刑，如今的他如同手腳縛在刑架上的人，心髒像被人握在手中，任由，刀砍斧鑿，直到模糊，遍鱗傷，他口中塞滿苦，疼痛卻無宣洩。

那很快被送到聽雪山莊。

在河水中泡了一個多月，渾腫脹腐爛，但從包裹的這依稀可以辨認，這正是沈稚墜崖當日穿的那件雪青襖。

裴慎這些年見過太多，甚至可以面無表地剝皮揎草。

這是頭一回，看到那白布之下約勾勒出的形，指尖都是抖的。

掀開白布的一角，子浮白腐爛的皮映眼簾，裴慎眼眶泛紅，沒敢去看的臉，指尖撥開的襟，口的皮出來，那裏早已腐爛得不形狀，本看不出曾經有無傷疤。

從前未見時，他心中仍然抱有半分希，也許還活著呢？

到如今，完完整整送到他面前，那種失去的痛苦終于以更令人絕的方式傾覆下來。

裴慎閉上眼睛，結上下滾，終是忍不住發出低低的哽咽。

桓征不忍多看，在一旁說道：“還是讓夫人早日土為安吧。”

裴慎把自己關在屋，與沈稚的獨了整整三日，就像曾經依偎在一起的幾百個日夜，他擁著一起眠。

也是在此時才慢慢相信，那個在他耳邊甜甜地喚夫君，會拿額頭來蹭他下，會主卻生地來吻他的，會嗔怒地喊他全名的小姑娘，他的妻子，就這麽拋下他去了。

他骨，卻也親手將深淵。

山上立了的碑，他親手在墓碑上刻下“吾妻沈稚之墓”六個字。

他用送的那把匕首割開掌心，以葬，只為洗去此生怨念，還有那些為他背負的罪孽，讓黃泉之路安息。

重過舊地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這輩子，他終究是傷了他的妻。

該是回京的時候了，裴慎沉默地站在洗月齋外，最終下了令：“燒了。”

桓征怔愣不解：“把這裏燒了？”

裴慎閉上眼，“我是說，整個聽雪山莊，都燒了。”

沒有，這裏毫無意義，只能重複無盡地加深他的痛苦。

不會回來了，他也不會再來。

裴慎的吩咐，無人敢不從。

濯星閣，洗月齋，梅園，荷花池，後山瓷窯，所有曾有過影的地方，無一例外都正在被沖天的大火吞噬。

從此，這世上再無聽雪山莊。

桓征心中十分不舍，“洗月齋還有許多夫人的，濯星閣那麽多藏書，還有您珍藏多年的骨雕……”

裴慎只沉默不語，漆黑的眼眸中跳著火。

著曾經與相依相伴的地方，他們的小家，一點點地被火蛇吞噬，他忽然想起一，竟然不顧一切，突然沖進火海。

大火灼傷他的皮，他也渾然不覺疼痛，最終在洗月齋找到一個繡著鴛鴦的香囊。

裏面是他們房花燭那晚編織的合髻，他地握在手中。

發綰同心，白頭不離。

這東西，要一輩子珍藏的。

怎麽能弄丟？

漫天火中，他在心中默念，為你願，我沒有牽連無辜，更無濫殺一人。

來生可否，再回頭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