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時此刻，聞風向大變，終于恐懼起來，撲向牢門嘶吼，“……我要見司空，我有文章獻于司空，我有良策可助司空，我、我要見司空……”

“你見不到司空了，有什麼話與本說也是一樣的。”

衙役正呵斥，聞一個溫沉的聲音響起。乃尚書令姜灝，由廷尉陪同過來。

“姜令君——” 錢斌抓著鐵柵欄，緩過一口氣，雙目瞇起，想起自從自己做了《錦賦》開始，姜灝便一直打他。

作賦當日，宴散之后，姜灝將他召尚書臺，說賦不好，要他修改再冊中。他聞何不好，姜灝卻只說讓他自己去想。

后他堅持自己筆墨，不愿更改，直徑了《名士冊》。為此姜灝便懷恨在心，縱是他納妾擺宴，帖子拜上，他也不肯出面坐席。

平素于尚書臺任職，姜灝亦是對他頗有挑剔，凡他所錄之文書，姜灝都要親查，方可檔或者呈給大司空。

他主持的兩場曲宴，整理了文章送至姜府請教品評。姜灝縱是挑不出錯，卻也非要說一聲勿以長公主為型，凡

事勿占長公主，記之慎之。

但是司空對他明明很親近。他的納妾當日，司空派心腹淳于詡送來賀禮；上任不到一個月便讓他嘗試主持曲宴，還說他前途無量，后生可畏。

“是不是你，你從中作梗，讓司空厭棄了我！”錢斌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攀柱厲聲質問。

姜灝在牢房外的一張黃梨木長案后斂袍坐下，廷尉領人離去。

尚是晌午時辰，一抹辰從外頭撒。然牢獄昏暗，姜灝將長案蠟燭多點了兩盞。案上燭火正盛，將他清癯明澈的眉眼照得愈發灼人。

姜灝目清冽平和，瞳仁漆黑不見底，抬眸看獄中人。

“本何須作梗，你在寫完《錦賦》當日，便已經被司空排出局了。”

“你說甚？”錢斌聞言大驚，“那是我揚名之日，我之文章，司空喜歡得很。他夸贊“韻拈風絮，錄金石”，更是將這八字親手書于我卷冊之上。”

“韻拈風絮，錄金石。對，以這八字贊你才華無雙！”姜灝嘆了口氣，“風絮才，金石藝，敢問彬才這是頌揚的何人吶？”

錢斌面目滯了一瞬，瞳孔微，這八個字指作謝道韞，李清照。的確是贊揚人才華出眾，但多指子。

是贊揚子之才華。

“司空……司空口誤了！”

“司空還給你手書于卷冊，他手也誤了？還是司空才疏學淺，錯用此語？”姜灝搖了搖頭，頌賦中佳句，“羲和竦輕軀以舞，將飛未翔而絕云氣；年率兜鍪以立，踐功乃則負青天。妙哉！稀哉！”

“尋常人聞之，贊爾文采佳，讀懂你以羲和起舞、年率兜鍪描繪公主與司空二人之風姿，映當日司空封侯之盛事。”

“學者聞之，領悟絕云氣，負青天，乃化用《逍遙游》中句，結合“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則正好對應了東谷軍渡江伐南計劃。故認為整首賦乃明為揚公主司空之風姿，實乃以上君來襯托臣下的功績與抱負。”

“世人十中七八便以為此賦所含之寓意到此為止。其實不然，此賦最關鍵的只有一句——”

姜灝未往下說去，只頓下口，惋惜地喚了一聲“彬才”。

彬才，是錢斌的字。

錢斌呆呆向他。

姜灝憾合眼，“你太急了。”

這話出口，錢斌似被干力氣，雙手從欄柱上下去，雙膝委于地。

的確，《錦賦》中最關鍵的只有一句：羲和竦輕軀以舞，將飛未翔而絕云氣。確切地說是半句：

——將飛未翔而絕云氣。

其意本是飛起橫絕云巔，穿過云層。但是里面藏了“未”字，便是不曾飛起。

不曾飛起那要又如何會穿越云層呢？

前后矛盾的一句話，其實就是以羲和喻公主，以公主暗指齊皇室再難飛上云巔，來日上達青天的是年率兜鍪的司空。

錢斌以此舉向藺稷表明心意，然卻得藺稷八字贊不贊男之言。

藺稷如此回應，實乃以男相反之意反駁“羲和飛而未翔”，告訴錢斌，自己并不贊同他的意思，而錢斌也不懂他的心思。

“原是我急功近利，被蒙蔽了心智？”錢斌滿目恍然又茫然，“韻拈風絮，錄金石。我、我怎能不知是夸頌婦人之才的？我知的，我知的，這稚子開蒙就學的詞，我知的……我、我太急了……”

滿跡斑斑的男人向對面尊者，又緩緩垂下眼瞼，實乃無面之。

藺稷，在他《錦賦》大之日，給他批語暗示出局，但并沒有直接驅逐，便是留了余地。之后的親近和任用都是在測他心智，還讓姜灝輔之。

姜灝，姜令君說那賦不好，要他多思多想修改再冊中。

對他所錄之文書，都要親查，方可檔或呈給司空。

對他的文章縱是挑不出錯，卻還是要說一聲勿以長公主為型，凡事勿沾長公主，記之慎之。

這分明是在保他，給他機會！

……

果然，姜灝開口道，“現逢世，烽火四起。戰多而將才出，然讀書人依舊是瑰寶。這一點本與司空的看法是一致的。所以即便司空早早將你排出局外，還是納我之言觀之沒有直接否決你。畢竟你滿的才華，乃納賢令的翹楚，萬里挑一。遂便由本帶著你，旁敲側擊，盼你早日撥云破霧，靈臺清明。”

姜灝起，捧一盞燭火行至錢斌，俯看他，“事實證明，你有文采而無文心，能審時卻不能度勢，皮囊爾。”

“不，我還是想不通，司空之志從遷天子來便已天下皆知。諸侯爭霸，他豈會不想為王！我是在幫他，我是督促他，催發他，大丈夫就該擇機而起，立時而斷！”

姜灝手中微弱燭火，因錢斌激之語、氣息噴呼而左右晃之，幾滅去。姜灝小心掩護，待它重新旺起，照亮一方天地，方緩緩道，“什麼時機？公主為你所辱低頭奏曲之時機，還是公主舉琴毆打你之時機？退一步說，那是公主，又不是天子，辱了又如何？殺了又如何？只要隋家天子仍在，你在青臺曲宴上的所做作為，除了給司空添些不痛不的麻煩外，還能作甚？”

“怎無作用？公主辱則皇室威信再減，乃我助司空之志大功一件；公主毆我若司空立時殺，則可借神鬼之說毀皇室名聲。如此我縱死也是為司空青云志殉道爾，我將留芳于新的王朝新的史冊上！”

姜灝蹲在牢門前，舉燈照清他被跡留痕而斑駁骯臟的面目，沉沉嘆息卻又慶幸，“所以歸結底，你不過是為個人聲名爾。索幸司空棄你甚早，不曾與你同行！”

他將燭火往錢斌推進些，起離開。

“不，不……”錢斌看著地上忽明忽暗就要燃盡的蠟燭，還在掙扎，“羲和將飛未翔而絕云氣，年踐功乃則負青天。這怎麼就不被司空認同了？他怎麼可能不認同？齊皇室式微已經難上青天難凌云端，這是事實！”

“是不爭的事實！”

他似用盡了一聲力氣，聲嘶力竭后息委地，還在癡癡而問。

姜灝終是不忍，轉回首。

“令君……”錢斌氣若游，“還、令君解。”

“你原說的不錯。畢竟你于中秋宴上，拂君面稱病退宴，事后司空也不曾說過什麼。”

“但還有一，你不曾看清——”

姜灝頓了片刻，重新走向錢斌，用僅兩人可聽到的聲音將話緩緩道出。

錢斌聞后頭語，眉心抖跳，僵立不語，直呼荒唐！

“你識出司空之志，卻未見司空之心。”姜灝退與之拉開距離，再度搖首，“也是，妻亡未足周年便納妾之人，多來難見意。”

“錢彬才，聰明是好事，但自以為是的聰明容易壞事。”

地上的那盞燭火就要燒到尾，火勢已經極其微弱，姜灝嘆息離去。

拐出這牢房，一墻之隔，“納賢令”中排在錢斌后頭的李頌、趙寅、湯安三人正恭敬候在這，見姜灝皆拱手致禮。

“你們如何在此？”

“是司空讓我們來的，說聽一聽令君的審訊，多思多學。”

姜灝著他們，又回幽深牢獄，邊走邊道，“所以，想到了甚？又學到了甚？”

李頌：多做事實，出風頭。

趙寅：遇事當寵辱不驚，不迷心障。

湯安：個人名聲貴，貴不過萬千民生。

姜灝頷首，“各自回去整理上任卷宗，明日起你們正式仕。”

三人面面相覷，不由停下腳步。

姜灝笑道，“亦是司空所言，你們若對錢斌事之悟讓本滿意，便可提前結束試時間。”

“多謝令君。”

“謝司空吧，他惜才惜時。”

以錢斌一人的試用，提前結束了其余三人的試用。如此既確定此三人之品，又借此給于無聲的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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