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知薛亭道，“藺相在廿九晌午暈倒了，醫救治一晝夜不見清醒，唯聽他渾噩中喚著殿下，遂醫請您速歸。”

三年了，他一冬便發病，但從未暈倒過。

隋棠手足無措上了馬車，又下來，搶了薛亭的馬奔風雪里。

第56章 不迎反退。

三日前, 朔康十年正月三十。

晚間又起大雪，爐上火連綿，煎藥鍋中苦味彌漫, 醫掀蓋加藥，藥輕搖扇, 將武火轉溫火。

長馨殿中，藺黍從晨起得信便一直坐鎮這, 楊氏急得幾昏厥，藺禾將勸回了院中, 淳于詡封鎖消息守在百集會殿, 蒙喬尚留州牧府如常理冀州大小事宜，不讓人看出端倪……

藺稷子不好，冬發病，這幾年來, 至親也都知曉大概。于外頭，雖有心瞞, 但到底年復一年，時日長久，慢慢的有些員將領也能猜到幾分。人吃五谷, 患病也正常，丞相府中匯集四方名醫，有的是名貴藥材, 總能調理。故而諸人關心, 卻也不曾憂心。

只是誰也不曾想到, 今歲一場昏厥，竟讓醫有片刻功夫脈息難尋，人又過久不醒。府中公主不在, 告知老夫人后，方請來藺黍，做出這番布置，只當是楊氏染恙，藺黍前來侍奉。

索藺稷在這日晚間時分回轉了意識，清醒過來。

諸人松下一口氣。

他起坐靠在寢榻上，案邊放著才送來的藥，熱氣氤氳，勾勒出他的廓。

他醒了有一會的，林群守在榻邊，自然首個見到他。將病如實告知，他便沉默至今，眉眼枯寂，形蕭瑟，似云霧繚繞的暮中一匹離群的孤馬。

直待楊氏聞訊趕來，他才有些反應，揮手示意林群出去。

“瞧瞧，瘦了這樣一圈！”楊氏端了藥坐在榻畔吹涼，“總以為你是個自個會保重的，平素看顧了你一些，你這弄出……脈象都不到了，是要嚇死阿母嗎？”

“前個給阿母請安，您還說我壯實。這才兩日，不許夸張！”藺稷眉間的茫然在楊氏屋的一瞬收斂干凈，只撐著起湊上去給母親拭淚，“天冷寒，暈了一下子，阿母莫要擔憂。”

“索時，林群也這般說。”楊氏剜他一眼，持起勺子喂藥，“你莫嫌阿母嘮叨，你這般病著，也不見殿下陪伴。是公主之尊不假，但也是你婦人，夫妻就是要相互扶持搭伴的。倒好，人影都不見。”

“在漳河，這樣大的雪，如何回得來。”提及隋棠，藺稷終于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那草廬沒有地龍，炭盆也極難燒熱，雖說可以借住在周遭百姓家中，城外都尉府也可下榻，但總是不如在眼前讓他安心。

萬一百姓家還不如草廬，萬一都尉府飲食疏忽，再說草廬距離最近的都尉府也有五六里路，未必過得去……

“阿母說得就是這。一個婦道人家，拋頭面作甚？了那水渠就不挖了嗎？呀，就是一門心思為著弟弟，分你的權！”

藺稷一口藥梗在嚨口，緩了緩方咽下，“這話何人與阿母說的？”

“還要與人同我說嗎？這些年鄴城之中傳得還嗎？不過是不敢傳到你耳中，不敢在你面前說！”楊氏搖了搖頭，嘆氣道，“阿母實悔，當初瞞著你接了天家這門親。”

藺稷從楊氏手中接了湯藥，解釋道，“殿下自小在漳河長大，悉那里的環境，也曉得當地民眾所需，這兩年那民眾不敢與員提的要求，不敢直言的心里話，便都與說了。聽了記下回來與我相商，如此在挖渠修渠時，也可盡可能減民眾們的損失。為的是百姓，不是天子。”

“你說的這些自有道理，阿母聞來也念辛苦。但是做了再多的好事，世人只會說是公主所為，是公主代天子所為。君與夫之間，到底君在前。”楊氏腦海中想著自己手足的話，如數勸說兒子，“三郎，你好好想一想，但凡有同你一心、存著長久的心意，為何不愿給你生個孩子？我知道，一直喝藥調理子。但焉知是否早早故意敗了自個子方來到你邊，得你非不可……這分明就是借你的權塑兄弟的威，說白了，不生孩子于更是利大于弊。利在來日離開你，可無所牽絆。 ”

這樣直底的話，楊氏說不出來，藺稷抬眸看。

被看得久了些，楊氏難免心虛，一邊催他用藥一邊目躲閃道，“阿母也不是完全容不下，要忙的，你既縱著，我也沒法子。但是你屋里頭一定要有人——”

話到這，楊氏便也索在兒子面前氣了一回，

“你且讓大氣些，妾室誕下的孩子，自然也都是的孩子，沒必要……”

“阿母！”藺稷將藥擱下，截斷楊氏的話，面上生出兩分不達眼底的笑意，“那你可有人選了？”

楊氏見兒子松口，大喜道，“就是你舅母和姨母家的兩個姑娘……”

“我知道了。”藺稷問，“淳于詡在外頭嗎？”

淳于詡乃丞相府長史，掌管外事宜，與藺稷又私尤。楊氏聞要喚他，心中確定七八分，趕忙點頭，沖著外頭道，“讓之進來。”

“母親，三哥。”都是一家人，淳于詡親近開口，“好些沒，還不趕將藥喝了，都涼了。”

藺稷笑著點頭，“喚你來有一事，需即可去辦。”

“你說。”淳于詡蹙眉道，“就不能靜心歇歇！”

“阿母說，我舅父家和姨母家的兩位表妹，品不錯。我如今病著，這會又莫名虛弱了些。我想著需尋人敬敬佛祖，且讓兩位表妹去吧，就安置在寶華寺，隨懷恩法師一道禮佛誦經，不必太久，一年足矣。”

“三郎，你——”楊氏聞言，驚怒加。

“還不快去！”

“屬下立刻就去。”

淳于詡不敢見這兩人任何一人面目，垂眸匆匆離開。

“阿母！”藺稷喚楊氏，楊氏氣得渾發抖不理他，他笑笑也沒多言將剩下的藥飲盡，然后又喚“阿母”。

“阿母，不要生氣。”他明顯氣虛，眉眼都虛弱地幾合上，實實在在一個重病在的孩子，抬手握上母親的手，嗓音也喑啞吐話艱難。

但他堅持喚，“阿母……”

楊氏到底抵不住這樣的呼喚，握了他的手坐下來，“你從來都是極孝順的，如何在這廂事上要這般不聽話！”

楊氏隨兒子牽引，往他又靠近些。

藺稷手握在母親肩頭，當是心神被牽后的一陣疲累，垂著頭息，半晌道，“阿母不要生氣，我只是讓表妹們吃齋禮佛一年，沒有一輩子……”

他氣息尤，話里帶笑，在這會抬起頭來，正好對上楊氏那雙一瞬重新變得又驚又恐的眼神。

聽懂了兒子的話，再惱他，他會讓們一生廢在寺廟里。

而他還在說，“我昏迷中，約聽得仿佛是舅母的聲音，說若是我撐不過去，且讓殿下殉我。可對？”

“、渾說的，你聽岔了！”

“阿母莫慌，我就是突然想起兒子了，楊昊表兄在主簿位上已經待了四年，如今南伐就要開始，我升他為一千六百秩校尉將軍，去鸛流湖作先鋒。”

“你表兄一直是文職，從未上過戰場，如何能做先鋒？這不是讓他去，讓他去……”

“讓他去死！”藺稷緩過勁，手從母親肩頭放下，笑笑道。

“讓去死。”不久前哥嫂的話砸回楊氏耳畔。

“我記得舅父家一共有三位表兄弟，姨母家有一位，都因您的面子在丞相府擔著遠超他們能力的位。左右孩兒養得起他們，也平得了下面的聲音，他們占了便占了。但是南伐一旦開始，乃兒用人之際，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前線缺人，自當勞他們前往，戰場是鍍金寶地，也是英雄的墳冢！”

“不不不，三郎，不可以，他們都是你至親……”

“沒有殿下親。”藺稷搖首，合上了眼睛。

“你，你要不要把我也送到戰場上去，如此再不礙你眼！”楊氏拍榻起，“藺神谷，你簡直大逆不道。”

楊氏不喜隋棠，私下幾回見過隋棠，說過幾番話，藺稷都清楚。隋棠四兩撥千斤，之后風浪退去，他便也不再多言。

不可否認，他并不愿意同母親直面此事。父兄離開后，他們原該是最親的人。但同樣不可否認，終有避無可避的一日。

藺稷睜開眼，緩了片刻道，“阿母不必以死要挾我，您生我一場，臨了給兒扣上一個不孝的罪名，你忍心嗎？退一步講——”

藺稷抬眸看站著的母親，掀被下榻，伏跪于母親面前，“母親若先隨兒去，總好過您白發人送黑發人。”

“你，你這話何意？”楊氏俯下子扶住他。

“沒有旁的意思，孩兒只是覺得這會驟然暈倒，說不定哪日也有可能就不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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