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箏挑眉：“你是怕我被人欺負，所以想方設法要撮合我跟他？這些天你總邀他們來家吃飯，也為的這個？”

“不然你以為啊！老娘閑得沒事兒幹，放著自家豆腐不賣，殷殷勤勤地給人家做飯做菜，圖他們那幾文錢？你又不願意找爹，等我哪天躺床上不能彈了，別隨便來個人就把你生吞活剝了吧。段家自不說，手下帶著十幾個力工吃飯呢，一群人往前一站，誰敢惹他們的事？嘖，還說呢，我這還沒死呢，你看看曾婆再看看陳家那個！想想我就來氣，要不是有宋爺，你不得被流言蜚語淹死！”

柳箏不語，眼見王初翠洗出來的碗碟越堆越高了，下凳從鍋裏舀開水來燙碗燙勺子。熱氣蒸騰，熏得人臉熱，又想起宋硯紅了眼眶，眼中霧氣蒙蒙的樣子。

柳箏覺得自己是沒道理去心疼一個金尊玉貴的世子爺的，要是心疼了那就是自己找不痛快，世上最慘的人都在風月樓裏見過了，瞎眼斷掉胳膊，哪一個不比他的日子難過？

可是，實話實說，苦難怎麽可以拿來比較，痛苦又何來高低之分呢。也正如姥姥所說，如果沒有他，還要承那些莫須有的謾罵，理那些時不時就來惹事的無賴。他幫了，拿幾碗豆腐腦、幾碗茶真就能還掉這份嗎？他還送了一盆花，雖說經那一摔花與盆都跌了價，但那份不曾跌過。

今天的話是不是說得太輕飄也太重了。

柳箏思忖著，腦海裏閃回出他那天褪了服讓王初翠理傷口的形。疼得想抱又不敢，只抓著的手臂不不放……他一向是知禮懂尊重的人，每次見行禮想扶一扶，都不敢的手臂，和說話時也只敢看的臉。唯獨那天他跌到了懷裏，手搭在肩膀上，心髒咚咚咚幾乎要跳出肋骨砸上來。一直疑心那是他為了近自己裝出的可憐樣子，卻忘了那傷目驚心，真的很疼很疼，也忘了他一直不如見他第一面時紅潤。失太多，是會眼前犯暈的。

柳箏把燙過的碗勺撈出來拿幹布淨放好，嘆了口氣。也許應該先了解了解他到底經歷過什麽，再想想哪些實話能說，哪些實話不能說。不管傷人的是實話還是事實，傷了他的心就是傷了他的心。

“姥姥，他送我那盆花，我還什麽好？”

“他不肯收你的錢？想想也是，他怎麽可能缺那點銀子。”

柳箏再想到他說的那句“想和你談”，心裏五味雜陳。一個人的真心不該被譏笑，當時竟沒忍住笑了。換誰被這麽對待，都是會傷心的。柳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口還是悶。的確說錯了話，該道歉的。

“別說什麽銀子不銀子的了，我還他什麽好？”柳箏把碗筷都收進碗櫥裏，垂眸道，“我不想虧欠他。”

王初翠從的話裏嗅出了不一樣的味道。往圍上了手，意味深長地打量。柳箏被看得不高興了，皺眉喊道：“姥姥！”

王初翠撇一笑：“我還是頭回見你為著一個男人出這種為難的表。箏箏啊，和姥姥實話說了吧，你對宋爺真的半分男之都沒有嗎？”

“我是有點愧疚，兩回都讓他一臉難過地走了。”

“愧疚？你以前又不是沒拒絕過別人，沒見你對誰都愧疚啊。”

柳箏啞口無言，半晌道：“但我不曾過別人的惠，唯獨這次，我承了他的，又收了他的東西。我該還他一還。”

王初翠終于不逗了，點頭道：“依姥姥看呢，你得親口問問他想要什麽。咱們跟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有的好東西咱們想都想象不出來，隨便送會貽笑大方的。”

柳箏都不敢說自己已經問過了，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與其問姥姥，還不如問羅先生呢……明天再去一趟顧府吧，正好也問問有沒有小舅舅的消息，還有顧尋真到底什麽時候能到京城。

宋硯不騎馬，也不坐馬車，一路走回定國公府時，天地間已經暮沉沉了。因為覺得疲憊，他徑直回了居竹院，沒去碧霞閣請安。秦老太太立刻來人問他一天都去了哪裏，得知他負傷走了那麽多路，心疼地直嘆氣。不過至他沒進那個莊子闖禍，也沒去刑部惹事，難得他不請安一次，秦老太太也不會苛責，只讓人把飯食和湯藥一起端去居竹院。末了，問宋津：“讓花氏安排的事怎麽樣了，人還沒送進去？”

“馮策那小子一直攔著不讓人進門……”

“哼，他還敢攔我的人了？！別忘了，他也是我挑出來送到阿墨邊的！你回去告訴花氏，這事兒拿我的令去辦，誰要違了的話，就是違了我的令！”

戌牌時分，花氏領著兩個裊裊娜娜的婢站在了居竹院的院門前。

“真不是我想多管閑事，這回是老太太放的話，你們居竹院務必收下這兩個丫頭。”花姨娘面帶笑容，讓兩個婢站到前頭來，“還不快見過你們馮爺，往後不得讓他照應你們呢。”

馮策寸步不讓：“我家爺說了，此生不用婢不收通房。花姨娘，還請您別為難我。”

“馮爺啊，這哪是我為難你！我心裏也犯著難呢……唉，難啊。”花姨娘上這麽喊，臉上卻著得意。難得老太太把當個正經家裏人安排事兒辦，約覺得自己這麽些年辛苦下來，算是得到一小點兒認可了。

花姨娘把自己親手調.教過的丫鬟時推到了最前頭：“馮爺別急著拒絕嘛，你瞧這丫頭，長得多俏啊，這段一瞧就是個能生養的，可會伺候人了。先世子爺看過了再決定去留也不遲嘛。”

時含帶怯地看了一眼馮策，滴滴地福行禮，聲音甜得能掐出來：“奴婢見過馮爺。”

馮策看也未看：“都是伺候主子的，行什麽禮，別折了我的壽。”

花姨娘笑道：“時丫頭是不太懂規矩，來，馮爺看看，你總認得吧？老太太最喜歡的懷夕丫頭！從小就是最拔尖兒的那個，現在也出落得愈發水靈了。”

懷夕朝馮策微微頷首：“老太太代了，我從此伺候世子爺……要比伺候老人家時還盡心。”

花姨娘殷殷道：“馮爺，開開門吧。阿墨舊傷未愈，你還想讓他再添新傷不？”

馮策有了片刻遲疑。誰也不知道惹怒了秦老太太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趁他愣神，花姨娘朝兩個婢使了眼，直接繞開他朝裏走去，馮策立馬阻攔，揚高下喊道：“我奉的是老太太的口令，誰敢攔我？！馮策，別忘了你是老太太的人。你看不起我沒什麽，你敢不尊重老太太嗎？”

馮策虎眼圓瞪，跟上，警告別來。衆人就這麽一路你相持著過了前院。將到主屋門前時，主屋的門豁楞一聲被踢開了，衆人立刻噤聲停步。

幽暗燈下，門走出一個長玉立的年。宋硯手裏持著一柄半丈多長的重劍，看向花姨娘：“老太太的口令？”

花姨娘下意識往後退，兩個丫頭跪下了，朝宋硯叩首道：“奴婢見過世子爺。”

宋硯仍直視著花姨娘，步步走來，劍反雪白月，寒意泠泠。

“爺，我攔了，沒攔住……”馮策低聲道。

宋硯已在那兩個婢面前停了腳步。

時看著眼前的雲頭靴，大膽地擡起那張如花般的臉：“爺，奴婢是奉……啊！”

“砰”的一聲，一個眨眼的瞬間宋硯手中的劍竟已深深進了金磚地裏，雪亮的劍映著時那張驚懼的臉。只差一點點……就把的鼻子削下來了。

時抖如篩糠，幾乎要暈死過去，一旁的懷夕死死咬住下，才控制住不尖出聲。

宋硯手一提拔出了劍：“滾。”

時爬了幾次都沒爬起來，懷夕手把撈起，低頭後退，直到出了院子。花姨娘的臉已經白了，厲荏道：“不，不是我非要往世子院裏塞人，是老太太的令！您嚇唬丫頭們有什麽用？沒有們，明兒還有會別人……”

宋硯沒理會，冷著一張臉，持劍往碧霞閣的方向走去。馮策徹底慌了，追上去：“爺，您拿著劍幹什麽？別沖啊！”

宋硯停步，語氣平淡：“馮策，你是我的人，還是的人？”

“屬下當然是，是您的屬下……”

“那就不要攔我。”

“您到底要幹什麽？我不能眼睜睜看您犯下大錯！”

“我沒瘋，我犯不了大錯。可我快瘋了。我如果瘋了……”宋硯眼中出現了一抹迷茫，語氣遲緩，“有什麽關系，瘋子的孩子，當然也該是瘋子。”

宋硯繼續往碧霞閣行去，不斷有人想上前阻攔，都被他以劍揮退了。等他站到碧霞閣前時，後已站滿了府衛。宋津拎著長鞭蓄勢待發，宋潭宋清宋河等人也站在一旁，張地盯著他。

碧霞閣的門閉著，裏面無無聲，秦老太太早在一個時辰前歇下了。

馮策還想勸他：“主子，咱別置氣了！這不過是件小事兒，您好好跟老太太說，老太太不會不答應的！”

宋硯不理他，輕輕喊了聲：“祖母。”

裏面無人應答。

宋津在後喝道：“你個忤逆的不孝子，把劍給我放下！夜半三更擾你祖母清夢，枉如此疼你！給我回來！你回來，我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

“當什麽都沒發生……”宋硯間哽塞，他苦笑了一下，“娘不願意嫁你，要逃逃不掉，你們當什麽都沒發生。娘被綁在床上懷了我生下我，你們也當什麽都沒發生。娘病了，瘋了，恨我，不要我，你們還當什麽都沒發生……我沒法做到，我不是你們。”

宋硯看向馮策：“一件小事嗎？多大的事算大事。我娘的命，哪有國公府的臉面大，是吧。”

馮策被他凄慘的目看得哽咽了，低頭不語。

夜風瀟瀟，鳶鳥悲啼，國公府除了碧霞閣外，已是燈火通明。宋硯背對著百十號持刀持槍的府衛和怒意滿面的父親，以劍劈開了碧霞閣的門。

門，秦老太太正靜沉沉地坐著，手裏慢慢撥弄著佛珠，劉婆子秉著一豆燭燈站在後。燭火隨風輕晃，幽幽照在秦老太太蒼老的臉上，把照得形如鬼魅。門破開的那一瞬，擡眼看向門外的年，月照在他，縱使他手裏持著一柄殺氣騰騰的太合重劍，也映得他幹淨如斯。他正恨恨地著，秦老太太恍惚了片刻。

抿了：“阿墨，你要殺祖母嗎？你忍得下心殺嗎？”

“我不殺你。”

“那你要殺誰？”

“殺那個事事都只能聽你話的阿墨。”

秦老太太閉了閉眼，語氣緩道：“好孩子，別鬧了。馮策，你過來，說說你的小主子今兒是怎麽了？”

馮策看看，又看看宋硯，猶豫道：“爺不願收那兩個丫頭房……”

“哦，這點小事。”秦老太太重新看向宋硯，“祖母知道你已經十七歲了，是大孩子了，不願再事事都聽祖母的了。花姨娘送的你不喜歡，回頭你親自去挑幾個喜歡的好不好？這都有商有量的嘛。”

秦老太太想起他近日的行程，了然地笑笑：“你看上那個豆腐西施了對吧？祖母是不喜歡你跟那種不三不四的子走得太近，但你要實在喜歡，祖母這麽疼你，怎會不依你？擇日便教人擡頂小轎迎進府來，好不好？”

“我不要。”宋硯直視，“我誰也不要。我是我，你們是你們。秦有儀，我不是你的阿墨，是娘的阿墨，你沒資格管我。”

秦老太太的表崩了一瞬，暗暗運氣，才勉強保持冷靜：“你一定要與我離心？”

“我不要做你的阿墨。”

秦老太太站了起來：“你覺得我沒資格管你，可你又有何資格不服我的管教？你吃的、穿的、學的，哪一樣不是宋家的？當年我綁得了雲韞素，今天就綁得了你！就像你說的，你娘是被綁著生下的你，你生來就是被我們綁著的，該被我們綁一輩子！宋津。”

宋津走上前來：“母親。”

“把他帶回去，好好面壁思過，一個月不許出門。”

“是。”宋津一揮手，府衛紛紛湧來。

宋硯回，低聲道：“馮策。”

馮策眉目一凜，頷首後一聲口哨吹下，剎那間無數黑影從國公府四方湧來，持弩持箭高立屋檐之上。底下的府衛瞬間變了臉，宋津大驚：“阿墨！”

宋硯以劍抵地，笑了笑：“真要殺起來嗎？那第二天滿城都會傳遍國公府父子鬥互殺的醜聞。要殺嗎？”

秦老太太氣急大喊：“宋知墨，宋知墨！你到底在鬧什麽！我們國公府難道欠了你什麽嗎？你記住你姓宋，不姓雲！”

宋硯背對著，沒應聲。

秦老太太喊了半天，聲嘶力竭。不明白到底哪裏不對，他們才是一家人，姓宋的一家人！為什麽他總一心向外，為什麽他這麽恨這個家、恨他們？哪一刻不是在為他考慮，哪一件事不是在為他做打算！養壞了他……是太慣了嗎？

秦老太太擺了擺抖著的手，宋津抿，讓府衛們都退下。秦老太太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的影子那麽短，他的影子卻被拉得那麽長，長得已經和的影子融到一塊了。輕聲問：“阿墨，可以讓那些人都退下了嗎？非得把祖母死在你面前嗎？”

他的影子一點一點從的影子中離，投在院中的無數黑影也隨他的舉悄然退回了暗。他的影子過門檻，離越來越遠。走時他只說了一句：“別再管著我了，我是我，你們是你們。”

我是我，你們是你們。秦老太太無聲地笑起來，一家人，為何要分彼此？

再度回到居竹院時，已是亥時時分，居竹院外已形同兩個世界，國公府的府衛與宋硯的暗衛仍在暗中對峙著。宋硯遣退仆從，在窗前著月亮坐了一會兒。漸漸地，他覺全力，整個人蜷在了地上。

慘白的月籠蓋著他，淩的發蓋著他的臉。宋硯睜著眼睛，從袖中出那已快被磨禿的簪子，索著對準了自己左上的小小圓疤。

他一點一點往裏按，痛使他清醒，氣使他暈眩。他抱自己，呢喃著：“娘親，阿墨的不髒的……別不要阿墨。娘親，娘親，求你一阿墨……阿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