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所之地屬邕南七鎮，雖為大梁之境，因邊界戰，幾年，漸已控，城中廨形同虛設，最近幾年，夷越勢強，城中梁人和越人混雜而居，倒也相安。

一行人并未走太久，先是縱馬進鎮里，停在一家酒樓前。

酒樓的伙計迎了出來，一見來人扮相，態度更客氣了三分，他們雖為大梁人，可也知邕南這一片幾被夷越所掌。

一樓廳堂坐了許多人，有大梁人，亦有夷越人，還有其他邊陲小國之民，此時全停下談論，看向大堂門。

這群人一進來，周邊濃煞的氣掩都掩不住，當頭一人，形勻健高大，一頭微鬈栗長發披于后，一手執馬鞭，一手伏著一，那東西用厚大的皮裹挾著，搭在男人的肩頭。

待人近了，才看清，男人肩頭扛的是一個人，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烏糟人。

眾人不敢多看，這些人不是他們能沾惹的，于是不約而同地收回眼，扭轉子，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吃菜、喝酒，直到這群人上了二樓，大廳才慢慢恢復先前的嘈雜熱鬧。

像是被解凍了一般。

江念滾落到的床榻之上，接著聽到門扇開闔、關閉的聲響，門外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兒，然后是靴履颯沓離去的聲音。

待那聲音遠去，才慢慢撐起，打量了一眼周圍，這房間燒得有地爐子，還算暖和，烘暖中，臉上、上結的瘡又開始痛難耐。

赤著腳，下床，立于地面，兩只腳相互蹭了蹭，一雙腳像發酵的饅頭，腳指頭一個挨著一個，像極了個頭不一的難兄難弟，有福同，有難同當。

人在屋掃視一圈，仍有些恍惚不真實，前一刻，還手戴鐐銬，為了一塊干饃爭搶，這會兒卻出現在溫暖的廂房，救的人竟然是呼延吉。

以為他會殺，最后，他到底是沒下手。

不知阿弟如今怎樣了，抄家之時，他正在外游歷，希他不要回京都，不要回京都……

思緒間，房門敲響。

“客人，小的來送熱水。”

江念了眼角，坐回床沿，隔著屏風，出聲道：“進來。”

店伙計指著后提水的幾人，來去幾趟，將沐房的木桶備滿熱水，待人退去，才慢慢從屏風后出來，桌上整齊疊放著一套干凈的裝。

江念走到桌邊，輕輕上棉的衫，只是普通的常服，對現在來說已經是奢侈。

拿著衫走到沐間，不大不小的隔間被一篷又一篷的熱霧團障著。

人了已經看不出的爛布，衫下的皮青一塊紫一塊，還有鮮紅的疙瘩，踏進浴桶，略燙的水溫浸潤著疲瘦如柴的子，嚨間發出一聲舒嘆。

慢慢的，將整個人浸水中，烏黑的發浮開。

盥洗畢，江念穿戴好衫，拿了一條巾，一邊絞著發，一邊走到圓桌邊坐下，無意間，眼睛落到一面銅鏡上，想了想，將手里的巾放下，遲疑地走到妝臺前。

知道自己的這張臉一定是毀了，不能看了，這正是想要的結果，也做好了準備，可當看到鏡中的容時，一時竟有些認不出鏡中人。

如今的二十有五，對子來說，這個年歲不算年輕，此時臉上沒了臟污，熱浴熏紅的兩頰上布著細的劃痕，還有老痂。

房門再次響起，店伙計的聲音響起。

“客人，飯菜來了。”

江念將半干半的發攏起，裹了一條碎花布頭巾，起，前去開門。

店伙計雙手端著木托子，見門打開，下意識抬頭，在看到江念的臉時，怔了一怔，忙又低下頭，仍是保持著笑，夾步走到房，將木托子里的飯菜放到桌上，都是些可口的菜饌。

“客人有無其他的吩咐？”

“勞煩了，先出去罷。”

店伙計應下，退了出去，江念抬手就要關上房門，門被抵住，接著，一個力道反向來，房門大開，一人走了進來。

江念往后退了幾步，立住腳，心頭快速跳。

男人換了裳，著一件翻領雪青縷金窄袖流云騎裝，開著高衩，行止間出白綾緞子，腳掖于鹿皮長靴中。進到屋，四下也不看，徑直走到桌邊坐下。

呼延吉溜了江念一眼，目從面上輕輕一抹，原本潔的一張臉，如今像春日里的花圃，大紅，大紫，好不熱鬧。

“看來不止臉毀了，腦子也壞了。”

江念子晃了晃，不發一言。

“先前為了一塊饃，搶那樣，現下有了吃食，反倒矜持起來，江家娘子，你是故意賣弄給我看呢？”

男人說著，端起一盤鮮炸的丸，手一撇，一顆顆的丸散落一地，朝不同方向滾去。

“吃否？”

江念梗著脖，一雙手在側死死攥著，忽又泄氣般地松開，現在什麼都沒了，更別談尊嚴。

尊嚴是有穿、有飯吃，有份的金貴人才有的東西。

如果從一開始結束了命，那麼金貴的尊嚴將為一剎那的永恒，人們私下談起時，興許會說，江家的郎啊，死在了最、最艷的時候，可怕死，選擇了茍活，還談什麼尊嚴。

在呼延吉的注視中，人慢慢屈膝向下，瘦弱的肩膀纖薄的像一片紙，任人皺或是撕碎。

江念彎下腰，指尖快要到丸時，一個小小的黑影急速飛來，打在的胳膊上，那東西沿著的袖滾落到地，轉了兩轉，是一顆青果兒。

“過來。”男人微微沉出一口氣。

江念直起，現在能依仗的只有他，何嘗不是在賭，賭他對還有哪怕一無足輕重的舊。

曾是他年時得不到的酸梅，還未，甜津中帶著苦。

呼延吉看著人勉為其難的模樣，暗暗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勉強你。”

男人擱在桌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在這個地方既然遇上了，不救你說不過去，左右不過順手之事，你若想要離開，現在自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