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歲已經坐到了榻邊來。
這會兒一瞧藺老雪白,想到昨日驚聞“噩耗”時,幾乎都要去半條命了,還是沒忍住眼眶酸。
偏這老頭子不當一回事,又絮絮叨叨念了起來:“總算還能癡活幾年,這下可好,還能幫你和修直看孩子!”
“院子可都修好了?老夫過幾日就搬進去。”
“修直昨日在牢里說得那一個天花墜,聽說連揚州的廚子也請來了?”
“可饞死老夫了,做夢都是紅燒獅子頭!”
沈嘉歲:“......”
老師這張可真是......
“老師,我方才看到容太妃從屋中出去了?”
藺老喋喋不休的驀地一頓。
“......”
他假裝很忙,不就是想堵住歲丫頭的話頭嗎?
若是修直,這會兒定就識趣地不問了。
哪像歲丫頭,一開口就把他架起來了......
罷罷罷,一大把年紀了,實話實說就是。
這般想著,藺老微微呼出一口氣,眉宇間有黯。
“當年.......”
“唉,當年是老師心高氣傲,視兒長如糞土,豈料就是自以為是的那幾句話,老師悔了大半輩子。”
.......
“管張家兒還是李家閨,好男兒志在四方,豈能年紀輕輕就家室所縛?”
“且我總在外游學,娶了人家姑娘,又獨守空房,倒是造孽。”
“不見不見,見了我定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
誰知后來宴上一見,文采斐然,錦心繡口,無論學識還是見識,本不輸他這個春風得意的解元。
宴中他鼓足勇氣上前主見禮,拿出自以為最風流倜儻的姿態,誰知被那姑娘一頓冷言冷語,諷得面上通紅,恨不得找個地鉆進去。
宴罷一打聽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當初拒的姑娘,便是。
這麼一想,抓心撓肝,悔不當初。
后來他便數次主設宴,又是辦詩會,又是辦賞花會,擔心推辭不來,便大費周章將全城的公子佳人都請了來。
一來二去,總算讓他尋到機會當面賠了罪,得了姑娘的一個笑臉。
而后便是數次往來,越是相識,越是相知,便越是傾心。
年的心,明艷又熱烈,幾乎傾注他對的所有和熱。
他滿懷欣喜,告訴,自己已經向父母道明心思,擇吉日便人上門去提親!
卻偏過去,眼淚漣漣地說:選秀的旨意下來了。
一個是統天下的九五之尊,一個是揚州小小愣頭青,任哪家長輩聽了,都知曉該怎麼選。
后來留宮的消息傳回揚州,所有人皆上門恭賀。
家中更是連連辦宴,舉家歡慶。
他在宴上味同嚼蠟,而后奪門而出。
再然后,游學、苦讀、科舉,歲月呼嘯而過,他也再沒有了家的心思。
直到.....居廟堂,終于在宮宴上,見到了......
那一刻,他失態打翻了面前的杯盞,也對上了越過喧囂人群,朝他投來的一瞥。
......
藺老止不住咳了幾聲,驚得沈嘉歲急忙捧來茶水。
他卻擺了擺手,抬起頭來,面上掛著苦。
“歲丫頭,有些事有些人,錯過,便是錯過了。”
“方才......”
藺老說著,從枕下取出了一封信來,遞到了沈嘉歲面前。
沈嘉歲幾乎沉進了方才的往事里,下意識接過信來,探手取出信紙,展開,不過寥寥幾個字:
“觀我舊往,同我仰春。下輩子,莫要再錯過了......”
看著如此溫潤又娟秀的字跡,沈嘉歲不由頭一哽。
而藺老手接過書信,又珍而重之地疊起來,小心翼翼塞回了信封里。
———
另一邊,拓跋寧覷著容太妃的臉,半晌還是沒忍住,低聲問道:
“外祖母,您......”
見容太妃沒有回答,拓跋寧索鼓足勇氣,嘟囔道:“在越國,天大地大,真最大,寧兒的——”
“寧兒。”
容太妃在宮道上止了步,這一聲輕喚,讓拓跋寧急忙靠了過來,有些心虛地問道:
“外祖母,寧兒是不是話太多了?”
容太妃抬起手來,極溫地了拓跋寧的臉頰,笑道:
“外祖母已不復年輕了,不是寧兒這樣活潑的小姑娘。”
“哪怕再年輕個二十歲,外祖母或許也有勇氣,不顧份,不顧禮法,義無反顧出宮去。”
“但是,外祖母已過花甲之年了......”
話至此,容太妃不由抬頭。
宮墻上越出幾綠枝來,在風中輕晃,背后是湛藍天。
原以為,此生不復相見。
能見這一面,已經足夠了。
“再者,帝師他德隆尊,高風亮節,也不該......留下任何遭人詬病的地方。”
容太妃這般說著,面上有憾閃過,更多的卻是釋然。
拓跋寧卻不懂。
覺得,若是心心念念了四十年的人,哪怕是爬,也得爬到那人的邊去才是!
“可是外祖母,只要和相的人在一起,什麼時候都不晚的。”
“你們曾共度過那麼多好的瞬間,若如今有機會卻不肯邁出這一步,以后想來該是多麼憾啊!”
低了聲音,在容太妃的耳畔那般急切地勸說著。
可是容太妃卻輕輕搖了搖頭 ,帶著一暮氣,也帶著一坦然。
“人這一輩子,不就是指著那幾個瞬間,著頭皮過下去嗎?”
一個二八年華便了宮的子,熬到如今鬢生華發,比任何人都知曉,該如何在清冷孤寂的歲月中走下去。
因為曾經的那些好瞬間,還有那木簪子,已然真真切切陪走過了四十多年。
有些憾是抹不去的,明了他的心意,便足夠了。
而今后,每個抬頭仰的日子,都知曉,有人正與共念過往,同賞春。
若有下輩子,不要造化弄人,不要有緣無分,兩心相知,便祈愿——攜手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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