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宜言和 人騁金錯,纖手膾紅鮮
丟下這句話後,衛玠便回了東側間寫稿,院子裏只剩下蘇妙漪孤零零一人,還有碎裂在前、一地狼藉的琉璃筆架。
月投落在那些琉璃碎片上,被反照進蘇妙漪的眼裏,刺得眼睛有些生疼。
盡管白日裏并未往心裏去,可在方才從衛玠口中聽到“廉價”二字時,蘇妙漪竟又不自覺地回想起了穆蘭的那句話。
「蘇妙漪,你在那個男人眼裏,不會就跟那支金簪一樣廉價吧?」
蘇妙漪咬咬牙,緩緩蹲下,將地上那些琉璃碎片一一拾了起來。
所以在衛玠眼裏,廉價的究竟是這座琉璃筆架,還是蘇妙漪?
***
“姑姑!姑姑你還沒醒麽?”
翌日天亮,衛玠從屋子裏出來時,就看見蘇安安正在拍打蘇妙漪的房門。
見衛玠走過來,蘇安安悻悻地收回手,眨眨眼,“平常這個時辰,姑姑都已經起來了……”
衛玠眉心微,擡起手,剛要叩門,房門卻是應聲而開,蘇妙漪就冠整齊地站在門口。
二人四目相對,皆是一愣。
衛玠了,可還未來得及出聲,蘇妙漪卻已經飛快地移開了視線,直接低著頭從他邊走過。
“大清早的,嚷嚷什麽……怎麽,你們平日裏可以閑躲懶,我就連一刻都不能多睡麽?”
蘇妙漪語調尋常地沖蘇安安抱怨。
蘇安安撓撓頭,嘀咕道,“那姑姑你得早點告訴我,我也是擔心你嘛……”
“行了,走吧。”
姑侄二人的談聲漸行漸遠。
待衛玠轉過來時,蘇妙漪已經帶著蘇安安離開了蘇宅。
“……”
衛玠立在原地,眉心緩緩擰。
這還是第一次,蘇妙漪將他視作空氣。還有……
如果他沒記錯,上穿著的分明還是昨晚的裳。
去書鋪的路上,蘇妙漪帶著蘇安安在街邊的粥面攤子用了早飯。
蘇安安一碗熱粥下肚後,忽然像是被開啓了什麽開關,喋喋不休地追問道,“姑姑,你的嫁已經試過了麽?好看麽?姑父呢?他昨日沒去繡坊,那他的婚服怎麽辦,你打算什麽時候給他試……唔。”
蘇妙漪將一個蒸餅塞進了蘇安安裏,“你何時心起我的事了,吃你的吧。”
“……”
“對了。”
蘇妙漪收回視線,舀著碗裏的粥,聲音略微低了些,“我如今還未婚,別天到晚一口一個姑父。”
蘇安安呆住,向蘇妙漪。
蘇妙漪卻自顧自喝著粥,沒有再多說一句。
用完飯去了書鋪後,蘇妙漪一反常態,竟是去了西側間盯著刻工們刻印新書。
要知道這三個月,是日日都與衛玠待在東側間,還不喜旁人去打擾。今日忽然坐在西側間不走,倒是鬧得那些老刻工們都有些惶惶不安,生怕是他們哪裏做得不好,才東家親自監工。
刻工們如臨大敵,可蘇妙漪的心思卻并不在他們上。
捧著賬簿坐在窗邊,半個時辰也沒有翻一頁。心裏有些,不知該如何厘清。俗語說快刀斬麻,可又狠不下心、似乎還是舍不得……
這一日,蘇妙漪沒有去東側間,衛玠也沒有來西側間。
快要婚的二人就一東一西地這麽僵持了一日。
直到夜落幕時,衛玠才從西側間走出來,著發酸的手腕氣。
恰好,蘇安安從東側間高高興興地小跑出來,迎面就撞上了衛玠。
“姑……”
姑父二字才說了一半,又被蘇安安咽了回去,改口道,“衛,衛公子。”
蘇安安一直有些害怕衛玠,喚完這一聲後只覺得後背莫名又涼了些,剛想溜走,卻被衛玠住。
“這麽高興,有喜事?”
蘇安安咽了一下口水,“姑姑要帶我去吃魚。”
“什麽魚?”
“酒,酒席上的魚。”
“誰的酒席?”
蘇安安言又止,只覺得太從西邊出來了,這尊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大佛今日怎麽如此難纏,竟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石子不肯回答。
衛玠垂眼看,從袖中拿出一小袋瓊葉,遞了過來。
看見瓊葉,蘇安安的眼睛頓時一亮,“是淩長風!”
衛玠不著痕跡地皺眉,將手裏的瓊葉遞給蘇安安。
“淩長風過生辰,包下了對面的木蘭酒樓,要給自己辦生辰宴。聽說他還特意從臨安請了個擅長斫魚的廚娘,從前是宮裏的尚食娘子呢!下午來時是坐著馬車來的,邊還帶了十多個丫鬟,丫鬟們捧著一堆我見都沒見過的刀……”
蘇安安饞得不行,“這麽大的陣仗,我都不敢想象做出來的魚膾會有多好吃……”
蘇妙漪從東側間出來時,就聽見蘇安安把自己賣了個幹淨。
暗自咬牙,“蘇安安你真是……”
蘇安安心虛地了一下脖子,抱著自己的瓊葉溜出了院子。
蘇妙漪對上衛玠的視線,表變得有些不自在。
“魚膾?”
衛玠看著蘇妙漪,重複了一遍。
蘇妙漪眼睫一垂,嗯了一聲,自顧自道,“聽說這位尚食娘子姓武,一手斫膾的刀法,出神化,如暴雨梨花。斫出來的魚膾薄如蟬翼,配上橘皮和栗子,名為金齏玉鲙……”
想到什麽,忽地頓住,輕笑一聲,“不過這些在你眼裏,多半也是華而不實的廉價之吧?”
蘇妙漪不是沒有棱角的柿子。相反,在與相的人眼裏,一直都是個不好惹的刺頭,從不讓自己委屈。只是這刺從未紮向過衛玠罷了……
衛玠不大適應地皺了皺眉。
“妙漪姑娘!妙漪姑娘在嗎?”
就在這時,書鋪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嚷。
蘇妙漪一下便聽得是淩長風的聲音,只是不止他一人,似乎還有那些平常與他廝混在一的無賴們。
“蘇妙漪昨日才答應了會來給我們淩兄弟慶生,現在都這個時辰了,怎麽還不見人?要我們特意來請?”
怪氣的調侃聲從外面傳來。
“……”
蘇妙漪并不喜歡淩長風邊那群無賴,可既然昨日答應了淩長風,今日無論如何也得走這麽一遭。
深吸一口氣,擡腳就往外走。
下一刻,手腕卻忽然一。
蘇妙漪愣住,驚詫地轉頭。
衛玠隔著袖攥住了的手腕,視線卻沒落在上,而是著一簾之隔的書鋪,側臉繃,眉宇間也著一片森冷的雲。
蘇妙漪心念一,“怎麽?不想讓我去?”
“……”
衛玠看向蘇妙漪。
“若是你不願讓我去,那我便不去了。”
蘇妙漪眉眼微微上揚,角也掀了起來,“畢竟你是我的未婚夫,只要你開口,我就留下。”
一束霞投落在子笑意盈盈的臉上,為那如玉的面頰浸染了胭脂般的影。本是人怦然心的一幕,可若是那雙瀲滟多的桃花眼裏沒有一閃而過的促狹和挑釁便好了……
衛玠定定地進眼裏,眼底沉黑。
這恰恰在蘇妙漪的預料之中。
知道,此人絕對不會開口,就算是開口了,多半也是丟下一句與我何幹,然後揚長而去……
“我不願讓你去。”
“……”
蘇妙漪畔的嘲笑一僵,第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衛玠又盯著重複了一遍不許去,甚至還將的手攥得更了些。
“走了。”
在蘇安安哭天喊地的嚷聲裏,衛玠帶著呆怔的蘇妙漪從後門離開了蘇氏書鋪。
待淩長風等人從前頭沖進來時,已是人去院空。
“不在……”
淩長風滿臉失落,“分明已經答應過我,會來給我過生辰的……”
那群跟在他後的閑漢們也嚷嚷起來,“淩兄,這蘇妙漪就是不識擡舉!放著淩家的門第看不上,竟非要去養個手無縛之力的小白臉。”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淩兄你這樣的家世,何必非盯著一個蘇妙漪不放呢?就讓和那個病秧子一起過吧!我們昨日,已經教訓過那個病秧子,替你出過氣了……”
淩長風一愣,驀地回,“你說什麽?”
“昨日那小白臉從醫館出來,就被我們一群人堵住了……”
“你們揍他了?!”
淩長風瞪大了眼。
“那倒沒有,就是往他上潑了些東西,罵了他兩句。”
淩長風皺著臉,言又止,“你們這……”
見他臉不對,那群閑漢們面面相覷,“淩兄,我們這也是為了你打抱不平啊!咱們混江湖的,都是中人,那遇上了看不慣的事,說什麽也不能忍著啊。”
“……”
淩長風最後還是什麽都說不出口,但也覺得沒臉繼續找蘇妙漪,于是喪眉搭眼地招呼衆人離開蘇氏書鋪,“算了,我們回去喝酒。”
***
蘇宅在清嘉坊裏,是一座二進院的宅子。蘇妙漪不願聽蘇安安嘮叨魚膾,便端著燭臺躲去了前院,在東南角的亭廊裏算賬。
許是被蘇安安念叨了一整夜的魚膾,蘇妙漪今日撥著算盤竟也有些心不在焉,賬本上竟都不小心寫了個“魚”字。
“什麽破魚膾……”
蘇妙漪暗自咬牙,著筆將紙上的魚字塗了,“等我以後將書肆做大,開去臨安開去汴京,便是要吃天上的飛魚都能有人給我做……”
“你要吃鯤鵬?”
後突然響起一道清冷的男聲。
蘇妙漪一驚,轉頭就見衛玠長立在亭廊外,眉目深靜,手裏提著一方食盒。
“這是什麽?”
衛玠在石桌邊停下,“今夜突然想起了一些記憶,大夫說,若能場景重現,能恢複得更快。”
蘇妙漪眉眼一耷,“哦。”
衛玠掀開食蓋,從裏頭端出了一塊砧板、一盤芒刺盡去的鯉魚、一方盛著醋的青瓷小碟,外加一把系著鸞鈴的膾刀。
蘇妙漪的目登時被吸引了回去,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你要做魚膾?!”
“嗯。”
怎會這麽巧?今日才缺席了淩長風的魚膾宴,衛玠便想起了斫膾的記憶,還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當著的面做一桌魚膾?
再聯想到他今日將自己拉回來的反常,蘇妙漪神微,心有些複雜。
打個掌,給顆甜棗……
才不會那麽輕易就被討好。
與此同時,衛玠低垂著眼,卷起袖口。照著記憶中的步驟,將魚油塗抹在膾刀的刀刃上,隨後慢條斯理地揮起了刀。
蘇妙漪眼中頓時只剩下那雙執刀的手。
衛玠的刀法并不快,不似詩中寫得那般剛猛迅疾,可刀鈴,意境和氣度卻是無人比擬。
清寒的月下,那雙修長如玉的手在砧板上奏刀斫膾,一片片纖薄白的魚膾在案前的碟盤中層層鋪陳——
蘇妙漪一時看癡了。
「人騁金錯,纖手膾紅鮮」*
這回總算明白,為何本朝那些容藝雙絕的廚娘會有那樣不菲的價。如此賞心悅目的景象,豈止千金?
蘇妙漪心猿意馬地盯著,眼前只剩下衛玠這個人,耳畔只剩下那隨著刀而響的鸞鈴聲。
“撲通,撲通。”
心跳合上了鸞鈴的節奏。
越來越集,越來越急促……
就在蘇妙漪幾乎不上氣的時候,那如蟬翼般薄的魚片被拼了花瓣似的形狀,推到面前。
蘇妙漪的心跳隨著鸞鈴聲,猝然停了一拍。
衛玠出聲道,“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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