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漪皺著眉了半晌，才嘆了口氣。緩緩蹲下，握住了青雲的手。

青雲一愣，只以為蘇妙漪答應了自己的請求，剛要喜極而泣，卻見堅定而殘酷地搖了搖頭。

“養癰貽患，我不能做這種事。”

青雲眸驟然一，徹底心灰意冷，攥著蘇妙漪袖的手也終于松開，無地墜下來。

低下頭，聲音裏摻了一怨毒，“你非要趕盡殺絕，將我趕出容府，難道就沒有半點私心？何必說得那麽冠冕堂皇……”

蘇妙漪愣了愣，“你不會以為我揭發你，是因為我喜歡容玠吧？”

青雲冷冷地擡眼看，默不作聲。

“真荒唐……”

蘇妙漪氣笑了，“你的手那樣巧，能用食雕刻出世間萬象，可你的心、你的腦子，卻只有一個可而不可得的容玠。”

笑了一會兒，好整以暇地放下蟹釀橙，轉向青雲，“我可以給你兩條路。第一，我將這件事告訴縣主。第二，我不向縣主揭發此事，但今日宴席過後，你必須主找到容玠，告訴他，你已經尋到了更好的出路，想離開容府去外面闖一番……”

青雲一怔，眼底的冷意消失，轉而是疑和茫然。

蘇妙漪想到什麽，又道，“如果你選第二條路，我不介意再與你打一個賭。”

頓了頓，定定地看向青雲，“若是容玠開口挽留你，哪怕是一個字一句話，你就不用離開容府。今日發生過的事，我也會忘得幹幹淨淨。”

青雲眼裏重新掠過一期盼的亮，咬牙道，“我與你賭。”

蘇妙漪回到前庭時，顧玉映已經將那份蟹釀橙吃完離開了。

蘇妙漪擔心顧玉映落單，一個人在這園子裏不自在，于是便到尋。直到又回到杏花林的水榭邊，才瞧見那道悉的青影。

可這一次，顧玉映并非是獨自站在那兒，邊多出了一個修長拔、風霽月的影。

蘇妙漪一眼就認出了容玠，于是便頓在了原地。

杏花疏影裏，那二人站在樹下，一樣的清冷疏離，一樣的氣度矜貴，瞧著果然十分相稱。

水邊，容玠似有所，轉頭看過來。

蘇妙漪與他對了一眼，挑挑眉，收回視線，轉離開。

顧玉映也順著容玠的視線看去，“九安，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

容玠不聲地移開眼。

太下山時，宴席散場，各府的千金們都盡興而歸。

遵照扶縣主的意思，容玠送顧玉映出門，到了門口，卻見幾個貴竟然還沒走，都圍著蘇妙漪打轉。

“妙漪，你今日說要做的那些書，我還真好奇的。等你做出來了，我一定……算了，你那知微堂裏都滿了窮酸儒生，你還是人給我送到府上來吧。”

“那我也要！第一本一定得先給我！”

“憑什麽？！”

蘇妙漪安完這個，安那個，“放心，到時候書做出來了，我定從雇上幾個閑漢，他們同時出發，同時送去你們府上……”

顧玉映看著周旋自如的蘇妙漪，開口道，“與那些貴千金，出不同，秉不同，為何還能相得如此融洽？”

“……”

沒聽得回應，顧玉映轉頭，就見容玠也不錯眼地著蘇妙漪，不知在想什麽，“九安？”

容玠目閃了閃，垂下眼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樣的本事，你學不來。”

顧玉映默然。

將顧玉映送走，容玠便先回去見了扶縣主。

“今日與顧玉映相談，我就知道你們二人的子十分相合。連妙漪都說，這臨安城裏與你最相配的，也就屬這位顧娘子了……”

容玠難得出聲打斷了扶縣主，“母親與蘇妙漪當真是母深，如今連我的婚事也要由置喙？”

他言語間的鋒銳扶縣主都有些愕然。

還不等扶縣主反應過來，容玠便已垂眼，斂去了面上的冷意，“其實母親本不必心什麽婚事，在我要做的事沒有做完之前，我不會婚。”

他起告退。

扶縣主忍不住跟著站起來，不死心，“那便先定下婚事，待到你從汴京回來……”

容玠連頭都沒回，只是踏出屋門時形頓了頓，“您就確信我一定能從汴京回來？”

扶縣主的臉忽然變得青白，眉眼間也覆上了一層翳。

任由他找回那丁未明闖去汴京，的確就是吉兇未蔔、生死難料……

扶縣主在微晃的燭影下枯坐了半晌，才喚來使，“容雲暮來見我。”

使遲疑，“縣主……”

扶縣主了眉心，“去吧。”

烏雲蔽月，風簌簌。

容玠還在回靜思居的路上，空中就落下了細細的春雨。他加快步伐，從水榭邊經過時，微微一頓。

白日裏，他與顧玉映就是站在這棵樹下，被蘇妙漪盡收眼底。

細雨如，在容玠眼前氤氳著一片霧氣，倒他久違地回憶起那段在婁縣的狼狽日子。

在他的記憶裏，蘇妙漪善妒。

在婁縣時，但凡“衛玠”與旁的子多說上一句話，都會拈酸吃味，使些小脾氣。

如今，那些搭話之人的樣貌早就被他忘記了。可蘇妙漪吃醋時那雙幽怨、惱恨、酸得能將人骨頭都浸的桃花眼，竟還歷歷在目。

當初那樣善妒的人，現在卻會毫無怨言地替他持相親宴、笑意盈盈地招待起著未來的“容氏主人”，看見他與旁人并肩而立時，竟也無波無瀾，仿佛在看一雙與無關的璧人……

雨無聲無息地浸了領，在頸間，黏冷，一如容玠此刻的心。

容玠就這麽淋著雨回了院子，卻在寢屋門口看見了青雲。

青雲神思恍惚地站在廊下，似乎在等他。

容玠頓了頓。

他從不需要使伺候，所以院的使通常都在前院做活，絕不會越界半步。

青雲一擡眼看見容玠，頓時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福行禮，“公子……”

知道有話要說，容玠沒有立刻進屋，而是從小廝手裏接過一方幹淨的絹帕，拭著手上和面頰上沾的雨水，“出什麽事了？”

青雲怔怔地看著容玠的作，一時忘了回話，直到容玠轉眼看過來，才恍然回神，心一橫，咬牙道，“奴婢……奴婢攢了些銀錢，想要贖離開容府。”

廊下倏然一靜。

容玠的作微頓，放下手，重複了一遍，“離開容府，去何？”

青雲鼓足勇氣擡眼，頂著容玠的目，想要從他無波無瀾的臉上找尋到一的不舍，“或許會去玉川樓，做一個廚娘……”

容玠靜靜地看著，若有所思。

青雲到底是沒能從那雙高山冰雪的眉宇間看到自己想要的。

原本想，就算沒有不舍，哪怕是出那一日面對蘇妙漪胡攪蠻纏時的惱怒呢？

可還是沒有……

青雲徹底失去了所有底氣，既失又慌，想要開口挽回什麽，可想起蘇妙漪臨走時告誡的話，還是言又止，只能委婉地導他說出挽留的話——

“其實奴婢也只是突發奇想……若公子不願，奴婢便從此打消這個念頭……”

話音未落，容玠已經側頭吩咐邊的小廝，“去取青雲的賣契。”

青雲呆怔在原地，耳畔只剩下既安靜又嘈雜的風雨聲。

取來賣契後，容玠親自到手中，似乎又說了些別的什麽，可青雲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甚至沒有收拾行李，只拿著一紙賣契，穿過雨飄搖的回廊，不由地回想起自己剛進容府時的形。

那時容府還在汴京，還是宰相門第，剛府便被安排到了容玠邊，了他院子裏年紀最小的使。

那時的容玠甚至還沒有高，雖然已經是一幅沉穩的小大人模樣，可與現在冷冷的大公子卻也判若兩人。

一個月後，便是當時震朝野的“矯詔案”……

容胥父子被死，容府上下被幽府中，等候發落。

容玠發了高燒，可那時的容府，甚至連只雀鳥都飛不進來。昏昏沉沉中，容玠不吃不喝，只夢囈著要吃祖父每次下朝時給他帶回來的冰酪。

廚娘們做了一碗，容玠卻仍是不肯吞咽。可除了容胥，沒人知道容玠想要吃的冰酪究竟是哪家鋪子的，也不知道是何味道。

就在衆人手足無措時，青雲怯生生地站了出來，承認自己曾經吃過容玠的冰酪，可以試著做一碗出來。

那是青雲第一次下廚，第一次做冰酪……

不知是不是這碗冰酪的原因，容玠第二日奇跡般地退了燒，活了下來。

從那之後，青雲便了容玠邊地位最穩固的使，連縣主都對都高看幾分，沒有將與其他尋常使混作一談。

青雲原本覺得，在容玠心中，一定也是有那麽一點特殊的……

雨勢漸大，可春雨細潤無聲，人疏于抵抗，甚至難以察覺。待青雲走出容府的大門時，才發現自己上的裳竟然已經被雨水浸潤得了。

“青雲姑娘？”

容府門口的守衛看見了，微微一愣，“您這是……”

青雲卻置若罔聞地走下臺階。

拐角，一個撐著傘的影忽然出現在青雲的視線裏。

微微一愣，順著那杏黃的擺看上去，對上了一張此刻最不願看見的臉。

“……你贏了。”

青雲漠然地說了一句，便要與來人而過。

油紙傘微微擡起，蘇妙漪攔住了青雲，“恭喜。”

“恭喜什麽？恭喜我了喪家之犬？”

蘇妙漪搖搖頭，將自己手裏的傘遞給青雲。

青雲沒有作。

蘇妙漪低垂了眼，緩緩說道，“像容玠這樣的天之驕子，眼高于頂，傲慢自矜，他們只知高低貴賤，不懂人心珍貴。你捧出的一顆真心，就好似他們閑庭信步時枝頭墜下的一朵落花。可他眼前是姹紫嫣紅、萬花如繡，豈會在意區區一個你？高興時你是落在袍上的點綴，厭棄時你便是他踩在腳底的殘紅……”

青雲神怔怔，聲音輕不可聞，“公子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容玠就是這樣的人。”

蘇妙漪的聲音與春雨一樣細潤卻冰冷，“你以為他會念你的意和付出麽？他只會覺得你在貪榮慕利，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

青雲張了張，卻不知為何，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何必費盡心機去做男人後院的花？”

蘇妙漪將傘柄塞到青雲手中，淡笑著看，口吻既真誠又鄭重，“好風憑借力，送爾上青雲。”

二人撐著傘在如的細雨中離開。

待們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街巷盡頭，另一把傘才從容府門口的石獅子後繞了出來。

傘沿下，容玠的眉眼在影中，神難以分辨，只能看見抿的角和繃的下頜。

替容玠撐傘的小廝遮雲低聲道，“這，這蘇娘子勸青雲也就罷了，怎麽還如此貶損您呢？”

容玠沉默半晌，才啓，“回府。”

遮雲悄悄打量容玠的表，手裏拿著被沾的信封，“那您舉薦青雲去玉川樓的帖子，還要給麽？”

“不必了。”

靜思居裏，容玠換了裳出來，一碗做好的桂花冰酪就端呈在桌上。

這是容玠方才回來後臨時起意，吩咐廚房去做的。

他走過去坐下，吃了一口，卻是再也用不下第二口。

“……”

容玠終是放下勺子，喚來遮雲，“撤了吧。”

***

半個月後，玉川樓對面的醉江月忽然聲勢浩大地迎來了一位不知來歷的神廚娘。

游行的隊伍浩浩，前有敲鑼打鼓、笙簫齊奏的樂手開路，後頭是醉江月的夥計們舉著寫有醉江月標識的彩布牌，而再後頭，才是垂掩著白輕紗的轎輦。

轎輦上，坐著一位雲鬟霧鬢、團扇遮面的年輕子，正是醉江月請來的新廚娘，喚作雲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