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二更） 容玠，我要臨安城地覆天……

從容府回到蘇宅後, 蘇妙漪將衆人召集到了正廳。

“我還是想與劉家鬥上一鬥。”

說道。

見衆人面面相覷，遲遲不出聲，蘇妙漪又將自己接下來的計劃全盤告知。

“你們說的話, 我都仔細想過了。我已經知道做這件事要付出的代價……”

盡管已經決意這麽做，可面對蘇積玉等人時, 蘇妙漪還是有些忐忑。

不敢直視他們的表，于是低垂著眼, 自顧自道，“可我睡不著覺。這些天我一閉上眼，就看見鄭五兒他在刑場上死不瞑目的樣子, 還聽見他喊著救命, 喊著他不是劉其名……我會盡量讓你們不此事牽連, 但凡事沒有十足的把握……”

蘇妙漪說完這番話, 蘇積玉、淩長風、江淼和蘇安安都不約而同地著陷沉默。

不過令蘇妙漪意外的是，并未從他們臉上看出一一毫的惱火、反對和指責。

“呵。”

率先出聲的是江淼，冷哼一聲, 朝蘇妙漪走過來, “我有什麽好怕的？別忘了, 我還有個爹在六合居呢。他就算不管鄭五兒，難道還能眼睜睜地看著我被劉家人害死嗎？”

江淼站到蘇妙漪邊，漫不經心地撣撣耳朵，“再說了，我師父給我算過命。我這輩子無災無難, 能長命百歲呢……劉家算個屁。”

蘇妙漪心頭原本沉甸甸著些歉疚, 此刻被江淼這麽一說，竟是被沖散了大半。

下一刻，蘇安安也小跑著撲到蘇妙漪懷裏, 不知從哪兒來的底氣，振臂道，“姑姑做什麽都是對的！”

蘇妙漪心複雜，擡手拍了拍蘇安安的腦袋，又擡眼看向淩長風和蘇積玉。

淩長風轉頭看了一眼蘇積玉，也朝蘇妙漪走過來，“……蘇妙漪，這次可不是我害的你，是你自己非要做過河的泥菩薩。回頭可不能又埋怨我。”

蘇妙漪被氣笑了，“什麽泥菩薩，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轉眼間，對面便只剩下蘇積玉一人。

蘇妙漪對上蘇積玉的目，猶豫道，“爹，若你還是擔心，明日我會讓容府的人先送你回婁縣避一避風頭……”

蘇積玉嘆了口氣，終于走過來，“妙漪，你以為昨日爹那麽勸你，是因為貪生怕死嗎？爹都這把年紀了，沒那麽慫。爹也從來不在乎什麽知微堂，什麽大生意，爹只在乎你心裏究竟是如何想的……”

蘇妙漪微微一愣。

“昨日你自己都生出了退的念頭，否則就不會在容玠面前有所遮掩，爹說得對麽？”

蘇妙漪啞然，無言以對。

蘇積玉掃了一眼江淼和淩長風，“其實他們應該都看出來了。所以我猜，他們與我想的差不多。”

頓了頓，蘇積玉鄭重其事地開口 “妙漪，我們是一家人。家人就是在你想要往後退一步的時候，第一時間為你鋪好退路。可在你已經想清楚代價，卻還是願意往前闖一闖的時候，我們也會義無反顧地與你同往。”

“……”

蘇妙漪眸。

在冰雪中踽踽獨行了半日的，一顆心忽然又強烈地跳起來，迸出沸騰的熱，湧向髒腑四肢，直凍了許久的逐漸回溫，連指尖都微微發麻。

屋外漫天風雪，屋卻是雪霽天晴。

***

十一月廿一，冬至。

臨安城風雪大作、遮天蔽日。連著幾日的風雪，讓樹上、屋頂還有地面都已經堆了厚厚一層、直沒腳踝的積雪。

時近午時，可城仍是天昏地暗。街上幾乎看不見多行人，北風在空空的街巷間穿行肆，發出一陣一陣的嗚咽聲。除此以外，默雀靜。

在這樣的死寂裏，一道高凄愴的嗩吶聲驟然沖雲破霧，響徹臨安。

街巷中，有幾家商鋪的夥計掀開厚重的門簾探出頭來，循著那嗩吶聲去。

“聽這一口氣，咱們臨安除了尤二爺，還有誰能吹出來？”

“能請得尤二爺，這家人的份定是了不得。可近日也沒聽說哪家權貴豪門有喜事和白事啊……”

嗩吶聲餘音未絕，震天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

有人咦了一聲，“這靜，怎麽像從賤民巷那頭傳過來的？”

“開什麽玩笑，賤民巷都是些什麽人，他們辦紅白喜事怎麽可能請得尤二爺？！”

衆人雖覺得不可置信，可傾耳一聽，那鑼鼓和嗩吶卻是真的從城西的方向遙遙傳來，而且越來越近……

與此同時，賤民巷的一衆男老也被外頭嘹亮的嗩吶聲驚，紛紛打開門戶，從仄的窄巷裏一腦全湧了出來，包括鄭五兒的爹娘。

看清街上的陣仗，衆人們頓時都呆立在原地。

臨安城裏最有威的嗩吶匠尤二爺帶著鑼鼓隊，神矍鑠地走在最前方開路。而他們後，穿著縞素、舉著白幡的出殯隊伍幾乎與茫茫雪融為一。

除了擡棺的壯漢，兩側隨行的竟都是一群年紀不大的年，盡管上帶著氣，一看就是平常走街串巷、不務正業的混混兒，可此時此刻，他們卻都滿臉嚴肅鄭重，仿佛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在他們的護送下，一口黑棺材被擡著從賤民巷衆人面前經過。可令衆人嚇了一跳的是，那棺材竟然未曾蓋棺——

棺蓋不封，死因存疑！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道恐慌的聲音，“這，這是口空棺……”

衆人一愣，定睛看去，個子矮的被阻擋了視線，個子高的卻已經看清那棺材裏空無一！唯獨積了薄薄一層落雪！

折騰這麽大陣仗，還請來了尤二爺，竟然就是為了護送一口盛著白雪的空棺？！

在賤民巷衆人震愕的目裏，這口由尤二爺開道、一衆地護送的空棺從城西出發，浩浩地朝城東而去。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空棺出殯的消息就在三街兩市不脛而走。

臨安城的百姓們循著尤二爺的嗩吶聲，也不顧外頭的風雪了，群結隊地跑到街頭看熱鬧。

不一會兒，那白晃晃的出葬隊伍終于頂著刺骨寒風，踩著瓊碎玉，從岔路口拐上了臨安城最繁華熱鬧的主街。

主街兩側的巷口、鋪子，都已經聚集了不圍觀的百姓，而巷子裏竟還有源源不斷的人正聞風朝街頭趕過來。

風雪中，百姓們扯著嗓子議論著，才沒讓聲音淹沒在嗩吶聲和鑼鼓聲裏。

“還真是口空棺！”

“送葬的這些都是什麽人吶？怎麽都是孩子啊？”

“這到底是哪家出殯啊？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啊，所以才出來看看！”

“空棺就算了，竟然連棺蓋都沒有，這鬧得究竟是哪一出……”

衆人正七八舌地議論著，忽然間，嗩吶聲一頓，尤二爺竟是放下了嗩吶，接著鑼鼓聲也暫歇，再接著，整個出殯隊伍都停了下來，就連擡棺人也將那口空棺緩緩放在了地上。

而他們停下的位置，恰恰是醉江月和知微堂中間！

圍觀的人群皆是一愣，紛紛閉上了，滿臉莫名地著他們，不知他們到底在玩什麽名堂。

下一刻，“砰”的一聲從頭頂傳來。

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時被吸引了過去，一仰頭，就見知微堂三層的窗戶竟是被一下從推開，一道紅影姍然出現。

“那不是知微堂的蘇老板嗎？”

有人眼尖地認了出來。

蘇妙漪穿著一襲茜紅風披風站在窗口，神莫測地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口停在街上、已經盛滿了半棺落雪的棺槨。

掀了一下角，驀地揚手。

隨著如火的袖袍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手中攥著的厚厚一沓小報也徑直揮撒了出去——

白紙黑字的紙頁從知微堂三樓嘩啦啦地飄落，在半空中與風廝鬥、與雪糾纏，紛紛揚揚、跌宕起伏地飄向翹首以盼的人群。

就在第一張小報被人拾起的一瞬間，尤二爺的嗩吶聲再次高開，直沖霄漢，一掃此前的凄愴，竟變得壯烈激昂。

「蓬門巷，賣白鴨——」

「東邊罪，西邊罰！」

棺槨邊的年們和著重振的嗩吶和鑼鼓，高聲唱起了小報上的唱詞，一字不差。

就好似一塊巨石驟然砸破冰面，人群中水花四濺，衆人爭先恐嚇地搶起了那些從天上撒下來的小報。

一片混中，擡棺人將那口空棺再次擡起，踏著氣回腸的嗩吶鼓樂和年們的放聲長歌，向城東繼續行去——

「菜市口，宰白鴨。」

「青天在上睜眼瞎！」

街頭巷尾，百姓們迫不及待地湊到一起看著那小報上的刻字。與尋常的知微小報不同，這次的一字一句，竟不是刻印出來的，而是手寫的！

字跡風骨峭峻、鋒芒畢，幾乎能過那點提彎鈎窺見落筆者按捺不住的心澎湃、切齒憤盈——

「得錢賣命代人死，剖腹藏珠親兒殺！」

隨著空棺出殯的隊伍一路朝東行去，沿街又陸續有幾家鋪子的樓上窗戶被推開。

淩長風、蘇積玉、江淼和蘇安安各自守著一扇窗，在出殯隊伍行至樓下時，他們也效仿蘇妙漪，卡著點將手中小報朝外撒去——

「珠可藏，腹安在？」

「劉姓冠將鄭姓戴！」*

唱和聲中，小報洋洋灑灑地飄滿了整條街，似雪花，似紙錢。

越來越多的人手中拿到了小報，在雪中奔走相告，議沸騰。

「西山墳，尋骸」

「覆盆之冤何人裁？！」

嗩吶悲鳴，響徹臨安。